却说宝珠写了一个招寻告白的条儿,递给眉仙看,婉香也在旁边,看他写的是:“全弟倘在人世,当不望祖宗庐墓之乡,盍归乎来?黛白。”婉香笑道:“这是招魂辞,是什么寻人的告白?”宝珠道:“这消如此,多讲了倒不好。”眉仙想想道:“这样也好。他自己本人见到,总会明白。他那时已十二岁,并不是好无知识的人了,家里的事,他哪里便曾忘记?只不过这条子告白,明知也没得用处。既浣妹妹痴念着,教我来找,我登这个便也算依过他了,好好便这样登去。”宝珠也觉好笑,就叫韵儿送出去,交给来喜寄去不提。

  过了几天,坟上工程告竣。宝珠等过去祭扫一番,又往李冠英署内住上两天,和白素秋告辞了转来,就料理起程回杭,只有白剑秋留在冠英署内。

  那林冠如则已先一日起身回去,复过秦文。等到宝珠、婉香、眉仙转来,柳夫人已是望眼将穿。好在先一日已经知道,便把软玉、蕊珠都接了来家。次日大早,便打发张寿等去接。直到下午,还不见来。柳夫人心里焦急,又着高升家的带了小厮看去。到天色傍晚,里外都上灯了,才听到外面人夫嘈杂。赏春早来报说:“宝珠等回来了。”。柳夫人欢喜得恨不立时到了面前,刚问“怎么还不进来?”游廊下一阵笑语声儿,早见软玉、蕊珠迎着婉香、眉仙和宝珠一同进来。美云、丽云、绮云、茜云同在柳夫人身边,便都站起相迎。

  柳夫人瞥见婉香、眉仙都改了妆式,穿着一色的元色夹纱衫。裙都是本色镶的韭菜边儿压上一道白色皱裥的外国花条子。头上的槛发卷做一个卷儿,越显得明眸皓齿,别样的风流。因道:“多早晚不见,竟变了苏州样儿回来了。这样短小的衣服,穿着倒舒服么?”宝珠笑道:“苏州都这样呢。我说也不好看。”美云笑道:“怪道我前儿见伶儿也这样来。”婉香等请过了柳夫人的安便和诸姊妹问好。藕香、赛儿、爱侬等也都来了。你一句,我一句的争问些苏州风景,忙得他三个对答不了。

  我做书的,只有一支笔,更来不及,只好从略。单说浣花听说眉仙回来,自己的病本早好了。这会子便打起精神来,梳洗了,带着团儿到秦府里来。把个南正院热闹得和做喜事一般。柳夫人寂寞已久,这会子自然分外高兴,因道:“往常也不觉得,自从宝儿他们去了,我这里几乎鬼也钻得出来。今儿大家都来了,我这里又好像是一爿新开的戏馆,到了什么新角儿似的。你看连丫头婆子们也在门帘儿外面挤满了呢。”藕香笑道:“太太讲的是呢。他们都来看两位妹妹的衣样儿。只怕两三天里头,咱们府里的衣服一下子都改了样儿呢。”浣花笑道:“我的衣服也算短小的了,姊姊的更比我短小,穿着果然又灵便,又好看。回来我也改去。”赛儿道:“我看了两位干娘的衣裳,就觉得我和宝叔叔的衣服逶逦得怪讨厌的。宝叔叔,我和你也都改了他们一样,可不好吗?”藕香笑道:“好孩子,你肯改,我立刻儿叫裁缝做去。”赛儿满心高兴,又说:“爱侬也陪我改了。”爱侬不肯,赛儿又装起脸儿来,要和爱侬吵嘴。婉香笑道:“赛儿姐,你爱穿这个,我现成的有着呢,你试穿穿瞧。”眉仙道:“你的怕长,不如我的好。”因叫韵儿去拿几件来,给赛儿检。赛儿说:“要和你们一样的。”一面便嬲着婉香,叫替他卷槛发儿,也要梳起头来。藕香趁此机会,极力说好,便和婉香两个同到柳夫人房里,给赛儿装扮去了。

  宝珠笑道:“苏州的女学生,哪一个不梳大辫子,放了脚,扮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到是男孩子抿着槛发儿,修饰得和女孩儿一般,走起路来,也扭扭捏捏的踏细步儿。若教爱侬和赛儿两口子同在苏州,谁也认不清到底谁是男,谁是女?”说的爱侬红了脸道:“这会子我可不是和宝叔叔一样着?”宝珠道:“你不瞧自己,怎么男孩子也穿了耳朵?你这鞋尖%%的,可不像个放了脚的女学生?”柳夫人道:“那男孩子穿耳的,也不止他一个。有些人家怕小时候抬不住,穿了耳朵,当做女孩儿,也多着。”爱侬道:“可不是。我太太在日,说命里只派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有了我哥哥之后,又有了我,怕应了瞎子的话,才把我扮做女孩子的。”说着,藕香、婉香已把赛儿装扮好了,将着手儿出来,大家看赛儿到底比往常好看得多了,都绝口赞他。赛儿却看着自己的脚道:“偏是我这一点儿,比着婉干娘,觉得怪难看的。”婉香道:“现在到脚小了被人笑话呢。”眉仙也道:“我去年在苏州,他们就来邀我入‘天足会’,那时节放足的人还少。如今素秋姊姊也放了,还怕穿着放足鞋儿脚尖的不好看。尽用些棉花儿塞他满来呢。”说的大家笑了起来。宝珠怕大家不信,又背出许多上谕和天足会的章程。柳夫人见他说的认真,因道:“照你们,已经出了嫁的人,也落得写意一点儿。只有姑娘家,知道将来对的亲,讲不讲究这个上面。费了多少年的苦工夫,一刻儿放了,也不免可惜。”丽云笑道:“若是太太准我们放,我便第一个。”茜云笑道:“能够这样,我也省吃了多少痛楚。”柳夫人笑道:“那总要你自己太太许你们才好。我哪里做得这个主?不要说你们姑娘家,便是你几位嫂子,也要你哥子们自己心里爱那样才好。若说是我的意思,可不要背地里跟你哥哥们背地骂我老昏了呢。”说得大家一齐笑了。

  其时丫头们已上来摆起席面,柳夫人便扯了浣花、赛儿和婉香、眉仙、蕊珠、宝珠坐了一桌。藕香说因有事,便带了爱侬要去,四云也要东正院去。柳夫人道:“不是还有一桌儿吗?你们不愿意两桌儿,好在我这圆桌儿是不拘人数的,咱们一块儿也坐的下。”藕香回说,因是石时回家去了,秦珍在外面忙得很,里面单只银雁、翠莺怕管不了帐。柳夫人便让他自去了,宝珠因问:“石时怎么常回家去?”柳夫人道:“他是新婚燕尔,也怪不得。”宝珠道:“他几时成了亲?我到没晓得,不曾道喜去呢。”柳夫人道:“你今儿才回来,怎么派你晓得?今儿算来已半个月了。”婉香道:“怪道满屋子人,少了一个二嫂子。”宝珠四面一看道:“正是呢,不是你说,我倒忘了。”美云笑道:“你到这会子才觉得,还在满桌子上寻呢。”

  宝珠自觉好笑,一兀头儿喝杯儿酒道:“魁弟弟可有信来没有?”美云不答。软玉道:“便来一封信,说是进了东京的一个什么学校,还带些东洋本子的诗集来送你。另有一份什么《太阳报》,里面也有一门文苑,刊着些东洋人的诗,到也做得很好。他的信虽只来了一封,这份报到已寄来了三次了。”宝珠笑道:“这东洋人也学我们的诗,偏是我们这些不学无术的这辈子人,到去学那似通不通的和文来骗人。”浣花正和眉仙讲话,听得这句,因笑道:“你自己不懂日文罢了,怎么又讲别人?”宝珠道:“我最不爱听那些‘平等自由’的口头禅,竟也有人用到诗里去。什么‘力填平等路,血灌自由苗’做诗做到这样,哪里还有点儿生趣?”浣花道:“前儿我听蘧仙说两句倒很好。他说‘桃花夕照红平等,杨柳春春波绿自由’。”宝珠笑道:“这是随手拈来,成了妙语,并不是硬嵌的,所以还不觉得生硬。”眉仙道:“讲这些新名词,现在女学生讲话,几乎没一句儿不嵌上一个。”柳夫人笑道:“若教他当做词牌儿集一封信或是当做药名、鸟名编一个节诗儿倒好玩呢。”蕊珠笑道:“将来魁弟弟转来时,少不得满嘴烂熟了,我叫他编一个来孝敬太太。”

  赛儿道:“这个你不要先替他谈口儿,我曾见过学堂里的什么唱歌书。他那填的词儿,派用平声的也用仄声,没一句儿不拗口。”爱侬笑道:“你不会风琴,自然不会唱。”赛儿冷笑了一声道:“你懂得什么?他那驮来米法苏拉既七个字,便是合四乙上尺工凡,乙凡便是变宫变徵只差半个音,低半个便是四工,高半个便是上六。所以曲子上用着乙凡的,最难唱。凡是这种字,便万万用不得去声。”爱侬道:“你是一位曲子先生,我倒要请教。”赛儿笑道:“我讲给你听,倒省的你读十年书。这种音乐上的工夫,咱们秦府里没有一个不精,不要说我一个儿胡诌。今儿行一个令,你打一个通关,你输了吃酒,咱们输了讲一个节儿你听。”爱侬连连说好,看宝珠坐在自己的右手,便先从宝珠打起,却是宝珠输了。宝珠笑道:“赛儿的话不哄你,那一只《西楼记》的《楼会》,你不是会唱的么?”爱侬点首,宝珠道:“单说‘慢整衣冠步平康’的一段儿,你便明白了。平上入三声,在曲子上面唱起来,都作平声。你唱那‘整’字,可不是唱做‘之英’二字的切音。”爱侬辨了辨了道:“是呢。”宝珠道:“可不当做平声,以下的‘几断肠’的‘几’字,‘度短墙’的‘短’字,都是如此。以外凡是曲子的‘水’字,‘浅’字等都是拿上声作平声的,从没有一个误做上声。至于入声作平声呢,那《西厢记》上的‘内字’,读做‘时乎’二字的切音,‘玉’字‘月’字都读做‘于’字的样儿。那可以晓得。凡是入声的,都作平声。独有去声,是破口而出,高举直揭,迥然的不同,所以词曲家把个去声看得极重。有一定的用处,有不能不用的地方,也有万用不得的地方。若把该用去声的地方,用了上声、入声,那调子便提不起。不该用的地方用了,那腔子使调圆来了。”说的赛儿和柳夫人都击节称说讲的透彻。独有爱侬还要问道:“那么,照这样说来,填一句词曲儿,字字都要去细细辨过。那如果打一部传奇,可不就要打了一生一世,还怕打不及呢。”说的大家笑了。宝珠道:“凡是会得一点子丝竹,能读几句诗词的,就不用逐字辨去。只要自己读着顺口儿,没有拗口儿、捩嗓子、叠牙儿、搭舌儿的毛病就到了正好的地步。再细细咀嚼去,也不会得不协律的。”爱侬呆呆的听着,宝珠兀自滔滔不断,却被柳夫人骂道:“这会子用什么功?你们爱讲,两个儿慢慢地讲去,可不要来打断了我的酒兴。婉儿,咱们大家干一杯子。”正是:

  莫倚高谈惊四座,恼他多少向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