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爱侬正和宝珠谈得高兴,便任凭柳夫人和婉香等去闹酒。自己只缠着宝珠,要他再讲。宝珠见别人都吃着酒,在那里说笑,便也不肯讲了,说明儿再讲。禁不得爱侬一味厮缠,因道:“你回来问我大嫂子去,他比我还讲的透彻。”

  爱侬见宝珠无心对付自己,便扯扯赛儿的衣角,要他同去。赛儿不肯,爱侬等不得,便趁柳夫人不留心着,回到西正院去。见藕香正忙着没空儿讲话,便自回到小桃花馆。看见玉簪,便要他唱曲子,自己拿一枝笛儿,吹将起来。玉簪看见他有了点子酒意,因道:“吹笛子伤气的呢。”爱侬摇首儿道:“我恨的七个调子,总翻不转来。你教我吹。”玉簪道:“这会子奶奶喊我呢,我去了来。”说着便走向西正院,见藕香正和沈顺家的讲话。藕香见玉簪来了,因道:“你到我房里去等一会儿。”玉簪答应着,便进房去。见翠莺站在帐桌旁边,看一张帐儿。玉簪道:“姊姊忙呢,用得着我来忙你吗?”翠莺见是玉簪,因道:“奶奶等了你半天,怎么才这会子来?”玉簪未及回答,藕香已进来了,笑道:“我喊你也没什么事儿,赛儿今儿已改装过了,他回来你们总赞他说好,明儿不要又老样儿,要是他仍改了老样子,仔细你们的嘴巴子。”玉簪笑道:“奶奶要姐儿怎么样,还怕姐儿不依么?不过咱们配不上讲话。要是姐儿不听咱们的话,不是苦了咱们的皮肉?”翠莺笑道:“放心呢,照你这样可人意儿,奶奶舍得打你?”藕香也笑了道:“你们最爱凑姐儿的趣,他说好便好,说不好,便是好也不敢说好。我今儿吩咐你,你便看着他改了,不好也只说好便罢了。奶妈有了年纪,痴呆呆的婆子气,你也吩咐他一声儿去。这单子是给赛儿新做的衣服,不要做了又没人穿。”玉簪笑道:“要是姐儿不爱穿时,倒侥幸了咱们丫头们呢。”藕香因问翠莺道:“这个丫头今儿撒娇呢,快还不替我拧他的嘴。”说着笑了,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忙道:“快看沈顺家的去了没有?”外面小丫头早接声儿叫着沈顺家的。玉簪见没甚话说,便自退了出去。

  你道藕香这般忙,是为了什么?原来这一日秦文偶从湖上回来,路过大街,见临街一所大洋楼,点满了五色朱灯,楼上丝竹之声洋洋盈耳,心里只当是一爿茶店。及细看楼下匾额,题着“观海堂”三字,里面灯火通明,照耀得如白昼,却是满架的图书,是一爿书店。满地摆列着许多玻璃宝笼,不知是些什么。因叫轿子歇下,踱将进去。早有一个少年出来招呼。秦文看他是个念书人的样儿,因也点点头,一面看那摆设,都是外国文房器具,竟有好许多叫不出名目,晓不得用处的。因顺口问道:“这宝号是多早晚新开的?”那人道:“才是礼拜一开的。咱们是专办学堂里用的东西,杭州还没有第二家呢。”秦文暗笑道:“怪道有些古怪东西,我都认它不得。”因道:“这些书籍想来都是外国书了?”那人道:“是呢,英文、法文、德文、日文的原本、译本,咱们这儿都有。凡是初小学堂起,到大学堂止,任是什么应用的书本物件,咱们没一件不备。便是医药堂,工艺学堂该用的什么药品器械,也都有的。”秦文四下里看着,偶见有许多珍禽异兽和些虫豸儿,都做得像的很。因道:“这玩意儿,倒有趣。”那人道:“这是动物标本。原是拿真的来剥制过了,便不会坏。你老要办这个,价目可以格外一点儿。”秦文笑道:“我不用这个,但问问瞧。照这一个野鸭子要多少钱?”那人道:“这是要全副卖的,共是二百种的,共需一百六十两。”秦文不禁骇异,暗想:“照这样看来,这爿店的成本可不轻呢。”因问:“令东是哪一位?”那人道:“敝东是此地有名的大家,便是学士街秦府。”秦文吃了一惊道:“你不要缠错了。”那人笑道:“哪里会错?敝东本是个盐道,他不爱做,因为现在学堂是国家最注重的,特地开这一爿铺子来提倡。”秦文道:“更错了,秦府里哪有这种人?要不是家人们顶名开的?”那人道:“不是,不是。敝东便是东府里琼二爷,刚刚还在楼上听留声机,才走了的。”

  秦文听得这话,不禁气得满脸铁青,本待发作,复想和他们伙计有什么话讲。便立时上轿回府,一叠声儿叫小厮们把秦琼喊来,不道尚未回府。秦文无奈,回到东正院,便问袁夫人可曾晓得?袁夫人说并没知道。又把漱芳去接了回来,问他也说不知。秦文倒疑惑起来,心想:“他开这店,既家里人都不知道,又往哪里来的本钱?”因叫沈藕香去查帐。藕香因着沈顺家的把帐房里的帐一并吊来,又叫往号里去查过。

  秦珍也就同着进来,向藕香道:“帐房里和号里琼弟弟都没支过钱。不过这一爿铺子的情形,我倒有点子接洽。”藕香道:“到底是谁冒了琼弟弟的名儿开的?”秦珍道:“冒名倒也不是,你听我细细讲给你听。前儿魁弟弟到了东洋,他写信给琼弟说要开这样一爿店。他在东洋朋友很多,什么东西都拿得动,不必先付钱。只要卖出了,第二次拿现钱买去就是了。不过他在东洋只好管着进货,这里没有靠得住的人,替他开这铺子,因教琼弟给他料理,只算是两个儿合股做的,其实大家都没拿出本儿。琼弟本在家里闷的慌,横竖不费什么,落得借这一爿店做个消遣地方,因就答应了下来。魁弟还派了两个人来帮着料理,才几天里开了起来。”藕香道:“那么咱们老爷和大妹妹都该知道的了?”秦珍道:“这件事,除了我没第二个接洽,便怕的传到三老爷耳朵里讨骂。其实照琼弟和魁弟这样的年纪,既不出去做官,做点儿生意,也是该派。且这种生意,也不丢了什么面子。三老爷急的便怕他们年纪轻,丢了本儿罢了。既晓得了,便直说也不妨事。”藕香摇首道:“这个万说不得。三老爷生平最不喜欢这些,若说了时,便活活气个半死。我想不如说别人的铺子,不过请琼弟在那里帮助笔墨的好。”秦珍想了想道:“也好,我明儿和蘧仙接洽一声,只说是他开的就是。”藕香道:“还得和琼弟打一个招呼,回来不要两不对头。”秦珍道:“我这会子便去,你且先回一声儿三老爷去。”藕香答应,两个便分头而去。

  看官你道,秦珍这番话全是真的吗?天下哪里有不该一个本儿好做的生意?那些话不过骗骗妇人女子的罢了。少不得秦珍也有份儿在里面。只是他俩兄弟为了什么忽然去开这一爿铺子,自必其中另有缘故。当时作者也猜不透,直到后来,方才明白。如今也只好委屈看官,暂不细表,不是做书的故意波折,实在那时候出来的希奇事体太多,不得不按下一边,再说起一边来。

  且说顾眉仙的老家人叫做顾忠,年已望七,膝下单生一女,嫁在广东,已经死了。只剩下一个外孙女叫做薛慧儿,他老子在日,也教他读几句书,生得十分清秀,十七岁上嫁了一个小家子弟。那人姓魏,叫做魏企仁,比慧儿长上一岁,他父亲原是当跟班的,当时跟过一个出使日本的随员。这魏企仁没了娘的,从小跟在他父亲身边,便给随员做个小厮。十四岁上到过东京,住上三年回来,爱上了这个薛慧儿,便成了亲两口子,又同到日本进学堂去了。直到现在回国,因带了慧儿来到苏州,探望顾忠。

  此时,顾忠住在乡下,便是顾府的坟庄子上,本来是雇人看守的,此番因眉仙回来祭扫,见坟上的树木被人砍去了不少。因把管坟的人撵了,派这顾忠住在这里。一来看守坟墓,二来也好料理见庄田上的租佃。这老人住在此地,只带了一个干儿子,叫做长寿的给他做饭,此外的小厮们,一个也不带过来。倒是清清静静在那里享着闲福。

  这会子他外孙女和外孙女婿寻来,初见面几乎彼此都不认得。还是薛慧儿原原本本提起些前事来。顾忠早喜的口也合不拢了道:“我真老眼昏花,怎么说,只几年不见,便会忘了自家的人?”企仁道:“那年带着慧姐儿来,不是你老人家也不认识了?咱们总一辈子常在外面,到你老人家这儿来,你老人家总忙着府里的事,只到咱们客栈里转一转就去了,总算起来,还不曾有过一天半日坐在一处儿呢。怪不得你老人家一下认不得。”顾忠捻着一把髭须,哈哈的笑着,点头不了。应问:“你们几时回来?行李却丢在哪里?”慧儿道:“在阊门外客栈呢。我先教企仁到顾府里门上望你老人家来,谁知竟在这里。”顾忠道:“那么我喊长寿去客栈里取了行李来。这儿不比府里,你们两口子便住这里,也不打紧。”两人都说:“今儿还回栈去,有许多事呢。”

  顾忠见说,也就不N嗦,让他两个坐定。便叫长寿见过了企仁夫妇,出去打了两壶好酒,弄些好菜,和他两口子一桌儿坐下来吃,又问些近年的光景。企仁回说:“也混的过罢了,只是总受不起一个钱来做家,因此这番回来找你老人家,听说苏州的男女学堂开了不少,你老人家在这里多年了,荐个巴教习,想总容易。”顾忠连连摇首道:“再也不要说起,咱们府里自从三老爷在扬州故了之后,便剩下咱们一位小姐,从来不和亲戚家往来,去年又嫁到杭州去了。府里只剩下我一个老朽,除了些佃户租客之外,再也不曾结交一个酒肉朋友。那些学堂里人,我认识的虽有,还有咱们府里的小厮充着校长,不过他们见了我便瞧不起我,说我是个老古董。老实说,我也实在瞧不起那些鬼精灵的小猴子来。”说的慧儿笑了,因道:“我从前听说大小姐长的和天仙似的,我却没福见他一面。这会子嫁了哪一家有福气的郎公儿了?”顾忠因把秦府上的履历背了一遍,接着又叹口气道:“再不想咱们顾府上便会绝了后。若不是对了秦府的亲,咱们小姐少不得招赘一个女婿回来,养下一男半女,给顾氏做个宗祧。如今嫁到秦府,他们也不稀罕咱们府里的家产。这念头可不断了?但愿这回登着的告白有灵,能够全哥儿回来,那就是邀天之福。”慧儿骇然道:“全哥儿不是六七年前没的吗?”顾忠道:“虽是呢,但是也说不定。”因把浣花的一番前事讲给他俩个听。又说:“你想想,影姐儿能够遇了救,过上这许多年,咱们家并不知道。就说不定全哥儿也在外面,咱们不知道罢呢。”慧儿呆呆的听完道:“这真是吉人天相,世间难得的事。”顾忠又说,此番眉仙转来,本想把这里的产业变了带杭州去,因恐顾全还在世上,所以登这告白招寻。若是再过上一年半载没得消息,少不得要把顾氏的家产并入秦府里去了。那便只算咱们爷为人在世,替那秦府里做了一辈子奴才罢了。”说着,他一双老眼不禁掉下泪来。正是:

  黄金作祟能为患,白眼看人尽是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