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徐辉祖破了火耳灰者,统军前来,平安、何福、陈晖等众将接着,言燕王闻禁军一出,胆已丧失。魏公曰:“不然,彼已深入,利在速战。我坚壁待之,粮尽必溃。廉颇之拒秦,司马懿之拒蜀,皆是此意。独是朝中一班文臣,不谙军旅,只道我既请于天子出师,而又不敢交战,其间便有多少猜疑。况且燕王与我为妻舅亲,倘罹谗构,百死莫赎。我惟尽力交锋,完我臣节,胜负固未可定也。”何福曰:“魏公忠亮,四海咸知,又为圣主信任,何虑之有?”平安曰:“那白面书生闲时掉舌,临难缩头,是他长技,魏公之见是也。末将无能,敢不为公前驱!”明辰会战,魏公亲自出马,怎生结束:

仪表堂堂,碧眼神光闪烁;威风凛凛,紫髯气概飘飘。头带嵌石蓝赤金帕头,宛似杨老令公;身穿绣团花绛红战袍,俨然郭汾阳王。鲛鱼袋插狼牙箭,拟射天狼;熊皮鞘插雁翎刀,誓斩国贼。手中青龙偃月,如千行激电随身;坐下绿窵腾云,有万派旋风滚足。若能专任魏公材,何惧强梁燕孽反。

燕王令骁将李斌迎敌,与魏公交手十余合,斩于马下。都指挥韩贵接战不三合,魏公奋起神威,大喝一声,挥为两段。魏公指麾三军,卷杀过来,燕兵大败。高煦率兵来救,与王师且战且走。天色已晚,魏公敛兵退回。

燕王奔走五十余里,安下营寨,会集诸将计议,皆曰悬军深入,粮饷无多,目今暑雨郁蒸,不特转运艰难,而且恐生疾疫,自宜旋师,再图后举。燕王曰:“我师一动,后有平安、何福,前有盛庸、吴杰,即欲生还,可得乎?”乃下令曰:“欲旋师者左,不欲旋师者右。”诸将多趋于左。王怒曰:“公等自为之。”朱能拔剑起曰:“当日大王命金忠卜数,言六马渡江,在大雨之年。今正应此兆,岂可退耶?如有再言旋师者,先斩以徇!”于是诸将复趋于右。燕王大喜,即命秣马造饭,五更发兵前进。

先锋朱能距魏公营五里驻下军马,震炮三声。王师大惊,魏公出营看时,见燕军大队俱到,已经列阵。魏公想道:怪不得燕王屡胜,原来是百折不回的。疾忙披挂上马,出营搦战。燕王料将士无他敌手,亲自出阵,举手问道:“魏公别来无恙?”

魏公答道:“有恙就反了!”舞刀直取燕王。燕王挺枪劈面相迎,这一场好杀,怎见得:一个偃月刀,风驰电掣;一个梨花枪,雪洒霜飞。一个是开国无勋,巍巍公裔;一个是分藩锡祚,奕奕皇嗣。一个恃智勇,要夺江山;一个秉忠良,要保社稷。一个不顾阿妹的夫婿,刀从顶上飞来;一个不念爱妃的哥子,枪在心坎搠到。一个膂力方刚,自昔号燕王善战;一个武艺精强,尽知道魏公义勇。

两边大战有八十余合,不分胜负。只听得魏公营内,忽尔鸣金,不解何故。魏公大喝道:“且消停,拼个你死我活。”燕王因连日转战,也觉倦乏,亦厉声道:“好汉子,不要帮手,少间再战!”

魏公回营,见礼部侍郎陈性善、大理寺丞彭与明赍有敕旨。

是召魏公班师的。魏公接了旨,问:“出自上意否?”陈礼部曰:“朝议以淮南现有梅驸马重兵屯扎,倒是京师单薄,不可无老成良将为之宿卫,是以召公,并命我二人在此参赞军务。”

魏公抚膺太息曰:“大事去矣!”遂请平、何二将军,语之以故。

二将大惊曰:“我军已三日无粮,彩芜而食,魏公一去,恐有瓦解之势。奈何!”彭寺丞道:“各位将军,何不公上一表,保留魏公,毋使后悔。”魏公曰:“不可,我昨已料及于此。”遂嘱平、何二将尽忠报效朝廷。二将皆泣下曰:“誓以马革裹尸,不但不敢负圣恩,亦不肯有负明公也。”魏公即于是夕二更班师,命军士衔枚疾行,天明已走百里。

燕王正在披挂上马,营门军士报道,徐魏公已拔寨矣。燕王心中大疑,料必乘我之后。有谍者报云,魏公奉旨召还。燕王以手加额道:“天赞我也。”又报谭、李二将军皆已回来。燕王问截饷何如,李远对曰:“淮河饷舟,悉已烧完。谭将军杀散运粮军士,尽夺其粮饷。不意陈晖、徐真等统三万兵来,众寡不敌,又被夺去。”燕王曰:“彼若得饷,就不可破。”即命高煦率兵与平安等搦战,自督朱荣、刘江等领轻骑八千,星驰而去。陈晖不料燕军又到,仓皇迎战。燕王暗发一矢,正中陈晖面门,翻身落马。朱荣、刘江奋勇争先,杀伤万余人,王师溃散,粮饷尽被燕人劫去。到得败兵驰报平安,已赴救不及。

燕王还兵,就从营后杀来,平安正要迎敌,高煦、朱能、丘福等望见,统率精骑夹击,直捣中坚,横贯王师阵中,裂断为二,部伍大乱。何福率兵来援,又被李远、谭清截住混杀。

燕兵既得粮草,锐气百倍。王师饥困数日,无力恋战,多弃甲投降。平安知势不可为,遂于马上自刎。何福孤掌难鸣,急收败残军马,星夜走回灵璧旧垒。燕王率兵追上,四面围祝垒中亦久乏粮,将士宰马而食,军心离涣,不能固守。福下令于明日听放号炮,尽力杀出,就粮于淮南。不期燕王于是旦放炮攻营,何福部下误认为号炮,开门突出,燕军一拥杀进,早已截住寨口。王师进退无路,皆堕入濠堑之中。都指挥宋垣、参将马浦等皆战死,礼部侍郎陈性善、大理寺丞彭与明亦同死于难,唯有何福单骑遁去。

燕王此时已无返顾之虞,遂下淮南。有驸马都尉梅殷,先奉帝命,在淮安募兵十万屯驻。燕王遣人假道,梅殷不许,割使者耳鼻遣还。燕王怒曰:“我今渡江要紧,姑放着他。”随转至泗州,守将周景初前来迎降。燕王大喜,由此得渡淮河,径趋扬州。巡方御史王彬正在城中,与都指挥祟刚缮甲练兵,同心守御,召募得力士火千斤为大将。不意守备王礼与其弟王宗,羽党徐政、张胜等,诈传力士之母暴病,呼其子归,于夜半潜入公署放火。王御史仓忙出堂,竟为贼擒。崇刚适来救火,亦被拿获。王礼等即向燕营献纳,彬与刚大呼骂贼,同时被戮。

燕王入城招抚军士,下令渡江。诸将禀曰:“江北船只,彼皆遣人烧尽,如何可渡?”燕王命取高邮、泰州小船二十,令华聚、狗儿巡哨至浦子口以窥动静。正值都督佥事陈瑄、兵部侍郎陈植同奉帝命,统领舟师前来拒敌。行次龙潭,忽有燕子百数,集于墙上。瑄久有附燕之意,对天默祷:燕王当为天子,群燕飞向江南;若燕王当败,群燕飞向江北。说也可怪,燕子悉向金陵飞去。于是令其下曰:“燕王以一旅之师,破朝廷百万之众,此殆天意,非由人力。今已临江,一木岂支大厦,徒使无辜尽遭屠戮,尔等意下如何?”众将及军士齐声愿降。

陈植奋然立起,斥瑄背君降贼,狗彘不食。遂为麾下所杀。陈瑄取了首级,具舟前迎,忽见有哨船数十,扬旗吶喊,乘着顺风,逆流冲上。陈瑄令将士大声说是迎燕王的,华聚问有何为信,瑄将陈侍郎首悬于竿上,以示燕兵曰:“此督师兵部侍郎某之首级也。”华聚急遣人报知燕王。燕王乘小舸飞至,瑄迎上大舰,叩首称贺。王曰:“识天命者,惟公一人。”瑄进言曰:“京口密迩金陵,尚有数万雄兵屯集,须豫为图之。”燕王曰:“公言是也。”都指挥吴玉进曰:“京口守将童俊,与臣至交,愿往招之,请大王泊舟以待。”燕王大喜,即遣吴玉前往。翌日报命,降表已至。王乃祭江誓师,扬帆直指金陵,旌旗蔽日,金鼓震天。防守采石矶军士,悉来迎降。

建文帝知事不可为,乃命兵部尚书菇常、都督王佐及李景隆往见燕王,愿平分天下,割南北以为界。燕王笑曰:“公等欲作说客耶?我始无罪,以奸臣离间削为庶人,今者救死不暇,曷用地为!但得奸臣之首,即解甲谒孝陵,永奉北藩。天地神明,鉴子斯言。”茹常等还奏,帝又令谷王穗、安王槿同见燕王,再申割地之议。燕王曰:“二弟试谓斯言诚耶,伪耶?”谷王曰:“大兄洞见矣。”燕王乃设宴,与二王痛饮。临别执手曰:“为我语诸弟妹:赖宗庙神灵,相见有日。”二王回后,帝与群臣皆束手无策。

俄报燕师进逼金川门,谷王穗与李景隆已开门迎入,魏国公徐辉祖率家童巷战败衄。帝亟还宫,群臣从者五十余人。帝召刘皇后曰:“汝先死,朕即来泉路相会。”后遂拜别了帝,独进椒房,令宫人从外纵火,自焚而死。帝亦欲自杀,诸臣咸来抱持,牵定龙衣痛哭。少监王钺跪奏曰:“昔高皇帝升天时,曾言刘基进一秘箧,到国有大难,方可启发。今藏在奉先殿左。”

帝亟命取看,是个朱红箧,有玉玺封识,锁皆灌铁。程济立为槌破,见内藏度牒三张,一名“应文”,一名“应能”,一名“应贤”,袈裟帽鞋剃刀毕备。朱书箧内:“应文从鬼门出,余从御沟而行,会于神乐观之西房。”帝曰:“刘先生早知今日矣!”

程济即亲为帝祝发。吴王教授杨应能、监察御史叶希贤改名应贤,皆剃去发须,以应度牒之数。帝顾诸臣曰:“卿等各散,勿以朕为念。”卿史曾凤韶叩头流血,必欲随驾,群臣齐奏皆愿从行。济曰:“诸大臣素有名望,亦且人多,难掩耳目,恐有蹉跌,断乎不可。”帝乃止留小臣数人,将东宫交与兵部侍郎廖平,挥令速走。诸臣皆大恸而去。帝乃与程济等遵照箧内遗言,分路出宫。正是:君王变作如来相,臣子充为行脚僧。先一夕,有神乐观道士王异,梦见刘伯温便服坐于西房。矟曰:“不意师相亦在围城之内,今者旦夕将破,何不进一奇策,以救天子之难?”伯温曰:“正为救难而来。汝可棹一小舟泊于鬼门,渡一僧人到此,我有话说。”矟曰:“我方无处逃命,何暇去渡僧人。”伯温曰:“此僧即当今天子,其跟随者皆忠臣也。将来女英雄出世,尚有建文皇帝二十余年位号,汝可速往救之,日后自然富贵。”忽空中有神厉声言:“奉高皇帝御旨,命王矟到鬼门左侧,迎接太孙帝驾。”矟大惊而觉,浑身流汗,细思此梦神异,即便棹舟前去鬼门探望。果有一僧仓皇而出,道士向前叩头称万岁:“臣在此候驾。”帝恐是燕王之计,踌躇不应。道士曰:“昨夜梦高皇帝及诚意伯刘公,命臣来接,请速登舟到观,迟则恐人知觉。”帝恍然大悟朱箧内所书“会于神乐观”也,遂乘舟至太平门,矟导进观之西房。

俄而,杨应能、叶希贤等皆至,共十一人。帝曰:“今后但以师弟称呼,切勿用君臣礼数。”诸臣泣诺,环坐于地。道士进夜膳毕,帝询其所梦,王矟具述伯温之语,且曰:“据梦中言,诚意伯之英灵亦护驾在此,陛下终登大宝也。”帝谓程济曰:“当年燕师未起,汝已前知。今者道士所梦,汝可为我卜之。”程济焚香布蓍,请帝对天虔祷,诸臣俱随帝向空礼拜。

程济卜得坤卦,奏帝曰:“卦兆甚奇甚奥。”诸臣亟叩之。济曰:“坤卦纯阴,主女子乘阳起兵,当在中州。初爻『履霜』,是阴之始凝;至于『坚冰』,则阴象太盛,恐不止一女子已也。

二爻『直方大』,是女子而有正大忠义之概。象曰『地道光也』,是其横行无敌,坤德焕发之候。三爻『含章可贞』,是内含章美,贞且久也。象曰『或从王事』,知光大也,是豪杰之士,知其光大而从之,为此女之羽翼。然曰『无成有终』,似乎无所成也而又有终,有所终也而卒无成。故四爻曰『括囊,无咎无誉』,此言其不从者括囊以处,无荣无辱也。五爻之『黄裳元吉』,是他当阳之候,裳为女子之衣,以阴居尊而有中顺之德,则其推戴故主之义矣。然而上六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究竟阴阳两伤,而非混一之象,燕固不能灭彼,彼亦不能灭燕,归于涣然冰释。其所以然,则非臣之所能详察也。”

杨应能曰:“卦兆如此,似可复兴,何不渡江而入中原,以俟机会。”程济曰:“不可。彖辞曰『利牝马之贞』,指彼而言;『君子有攸往』,指此而言。『西南得朋,东北丧朋』,是说君子,大师当之,中原在东北,不可往也。今且向西南,权作括囊之人。若果有女英雄出世,那时相机而行,亦未为迟。”众皆称善,帝遂决意南行。议定左右不离者三人:杨应能、叶应贤俱称比丘,程济称道人。往来道路给运衣食者六人:刑部司务冯氵隺称塞马先生;中书舍人郭节称雪庵,后称雪和尚;宋和称云门僧;编修赵天泰时衣葛,即称衣葛翁;钦天监正王之臣号老补锅,即以此作生业;镇抚牛景先号东湖樵夫;宾辅史彬,待诏浦洽,为吴越东道主。

分拨已毕,帝曰:“我先往滇南何如?”史彬曰:“西平侯之心,未知果能效忠于陛下否?亦不可不虑及也。”时天已微明,叶应贤曰:“此处不宜久留,且出了禁门,再议去向。”史彬曰:“须得舟楫方好。”遂与牛景先同步至中河桥,适有一人,摇着小艇,唱吴歌而来,乃彬家遣到都门以侦吉凶者。二人大喜,急返观中,迎帝并诸人登舟而去。时建文四年夏六月也。

谩云日下虞渊,焉得五王夹驭;谁知月临象阙,忽来一女勤王。

下回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