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月君收了昆耶那之后,威灵愈震,大名一郡,又与山东、河南错壤,百姓日夜想望王师。府县官员恐生内变,遂奉表归附。时建文二十五年夏五月,月君御朝谕诸大臣曰:“郑洽、程智往复帝命已经三载,竟无音信,昨幸禾稼有收,今复来牟大稔。兵糈已足,孤家拟于秋音北伐。应再遣使前去迎驾,或得东宫监国,庶逆寇平时,天下咸知有主。”吴学诚前奏道:“臣闻程济扈驾,有事必为帝卜,或者预知中土连年灾荒,所以迟延至此。诚如睿谕,再差大臣恭请,并奏明出师日期,自无不回銮之理。近者又查出殉国文武诸人及死节妻女,礼臣现在追议爵谥,亦应一并附奏,上慰帝念,下尉忠魂。”月君又谕道:“凡建文七年已经赠爵予谥者,统造一册赍去。”诸臣叩首遵命而退。随将殉国死节姓氏爵谥,先行疏请帝师裁鉴。计开于左:开国勋臣男爵王大卿,征兵宛陵,闻金川失守,不食而死。

其长子为昌化县丞,隔绝千里,不期而同日自缢死。

吴郡俞贞木,曾为都昌县令,与郡守姚善同起兵勤王。善死,贞木亦死。

兵部侍郎徐垕,奉使招集两浙义勇,全家覆没于京,垕守节而死。

郑居贞,与其弟道同为御史,闻帝烧宫,皆以死殉。

梁良用,官居部郎,帝出宫后,遁去为舟师,访求行在。

已闻燕藩僭位,投水而死。又族弟梁中节,亦弃官去,死。

副都御史陈性善同大理寺丞鼓与明监军于灵璧,被燕兵获去,复纵之归,皆跃入淮河而死。又钦天监正刘伯完,亦在灵璧军中,亡去,死。

余逢辰,为燕府教授,知燕王蓄有异谋,屡次泣谏。及造反,触柱而死。

工部郎中韩节,奉命守城,燕兵入金川门,孤身拒之,被杀。

萧县令郑恕,燕兵南下攻城,城陷死节。二女皆投井死。

沛县知县颜瓆死难。其子名有为,亦自刭。之弟瓆孝廉名珏,奔归故乡,白于父母,冠带升堂,望阙拜讫,从容自径。其主簿唐子清,被燕兵所执,骂贼而死。典史黄谦亦死。

济阳殉国教谕王省之长子祯,为夔州通判,亦抗节死。

兵部侍郎廖平,因匿帝之太子,燕王搜捕甚急,逃之浙东,死。再有京官遁去者,监察御史韩郁、郭良等二百二十四人。

又外官遁去者,朱宁等二百九十余人。多遗姓名,尚在博访,次第奏闻。昆山龚翊,为金川门卒,谷王木惠开门迎入燕兵,翊大哭,遁去,死。

都督平安,与燕百战,力竭自刎。都批发挥宋垣,被燕兵围困于灵璧,同参将马溥皆战死。

都挥使朱鉴,与燕兵战于松亭关,陷阵而死。都督阵晖,与燕百战,力尽而死。

都挥使陈质,守大同府,被执,不屈死。

指挥滕聚,与燕兵苦战,负重创而死。

武安侯郭英,与燕战败,郁忿而死。

镇抚周拱元,率步兵访饷舟,为燕兵所劫,战死。

指挥鼓聚战死。其外丁良、朱彬等阵亡者甚多,不知名姓,容访再奏。

月君览疏,见议定爵谥,咸各允当,遂临朝谕群臣曰:“大冢宰程亨,原自帝所差来,少宗伯曾公望,前曾访求行在,非此二人,不可为使。卿等其速往,孤家待汝反命,然后击师讨贼。慎哉毋忽!”二人欣然受命。方将罢朝,忽满释奴传进飞报,说界上有燕国差使二员:一是状元,官拜礼部尚书;一是画士,现居画苑中书,加太常卿之职。群臣闻之,莫不疑讶。

月君敕下守界官员,许其入境。并谕府尹高不危,令“于燕使到日,率向帝阙朝见,询明何事,奏复孤家裁夺。”却说燕王因毗耶那被擒,料道无法可胜。又徐妃适已病亡,便用着志幻所献的妙策,已备下二十万金珠,送到河间府库,先来通使,以图侥天之幸,好作纳彩之礼,聘为正宫。差来的状元,就是胡靖,不但礼卿为职分所该,又是燕王的心腹,无可奈何,迫于君命,战战兢兢,知道性命不保的。那道士却坦然无疑,只一幅画儿,已骗个美官到手。若事成之日,自然更加荣显;纵使不成,亦没有利害在内。所以意气甚是扬扬。及至济南下了公馆,适闻沐西平侯差有官员来阙下奉表朝贡,已到皇华亭,胡靖连诧奇事,令从人悄去探听姓名。有顷回报,原来是胡靖当日在沐英府中相识的,不胜大喜。即于次日黎明,先往拜访,一见欢然。胡靖请屏左右,促膝面谈,微微问道:“不知西平侯到此朝贡几次?”差官应道:“只今是第一次。”

胡靖又道:“他们奉的建文虚位,不过借此作乱,岂肯忠于本朝?沐公远在万里之外,不知其伪。早是我在这里,若是别人,岂不回朝奏闻,多所未便?”差官听了,愕然问道:“建文帝在济南与否?”胡靖笑道:“这句是呆话。建文若果到此,便为杌上之肉;看程济能知天数,断乎不来的。”差官又问:“济南起兵二十余年,据有中原地方,今上亦无奈何他,怎么建文一来,便为杌上之肉?”胡靖附耳说道:“不来则崇奉其名,为摇动人心之计;若一归阙下,则与汉献帝、唐昭宗无二矣。”

差官连连点头,道:“毕竟老先生见得到。向来建文帝原在和曲州狮子山白龙庵内,西平侯因曾受过眷注,常差人馈送些珍奇品味。向后闻得济南有人来请复位,就下川中一路来了。目下滇、黔、蜀中百姓,个个传说建文皇帝又已登极。敝主沐昂,是新袭爵的,例应进表,所以差遣下官前来。原因通国讹传,未能深察虚实之故,并不是背着今上,返来趋附这边,还要求老先生曲意容隐,方为至契。”胡靖道:“我与西平是何等之交!不消嘱咐。今却有借重尊官之处。”差员道:“正是未曾问得老先生有何公干到此。”胡靖就悄悄把来意说了。又道:“原是忠则尽命的所在,利害也顾不得,但求尊官以心相照,到缓急之际,好言相赠,感激无尽了。”殷殷致嘱而别。回到公馆,早有府尹高不危打导来拜,胡靖与张志幻疾忙趋迎。逊进礼毕,胡靖开言道:“古来两国相争,其间必有往来之使,幸则成功,不幸则败事。兹有玺书上达帝师,唯老先生有以教之。”高不危朗声应道:“这须大臣会集阙下之时,先将来意宣明,佥议一番,可上则上,公事公言,不是在此处说的。先有一句话:当时燕王僭位之后,登基诏书是个什么呼猪胡状元属草的?尊姓也是胡,是否同宗?而今其人安在?”胡靖急得汗流浃背,紫涨了面皮,又恼又羞。正值奚童捧茶至前,便离席让茶,直打一恭至地。呷过了茶,勉强应道:“草诏的不是别人,就是小弟。从来忠孝不能两全,如方孝孺、胡闰、高翔以不草诏书而至夷九族十族。弟忝在具庆之下,不忍父母老年屠戮,即此一念,不得不草。至『呼猪』二字,则不知所从来。”高不危笑道:“可以呼猪,即可以草诏;若不肯草诏,亦断不呼猪。方、胡、高三公身为忠臣,子为孝子,妻为烈妇,所以能不草诏,彼九族尚且不顺,而况夫一猪哉!忠孝本无二致,尽忠者即为尽孝,不孝者亦必不忠。若子背君而亲则喜之,其相去也者几希。”说毕,拂衣而起。

胡靖等唯有鞠躬送出。气得目睁口呆,自在馆中踱来踱去,心内踌躇道:“第一个来,被他羞辱至此,若日逐来个把儿,怎么了得!我若是径诣阙下,那其间纵有舌剑唇枪,如何敌得他们恶党?就有地孔,也钻不下去。我带的多少礼物,原为着几个旧友,如今看起来,决无情面;若送他时,定然返讨一场没趣。罢,罢!我别有路数在此。”遂叫家人取了个朱红箧儿,又到皇华馆来见西平侯的差官。屏退从人,并上朱箧,道:“途次相逢,无可为敬,聊以此表薄意。”差官启箧一看,皆是金宝之物,料必有话,遂辞道:“叨尊相垂爱,未知有何差遣?

决不敢拜厚赐。”胡靖欠身道:“老亲台言重,学生别无所烦,不过借句鼎言,早完君命。”便附耳说了些话。差官忻然道:“这个当得效力。”随将礼物推逊一番,然后收了。差官如飞入城,先到黄门上了表章,又到宗伯衙门进了贡仪,即在城内候旨。

那时相府吴学诚因西平侯远来进表,差官又是都督同知职衔,随谕宗伯衙门待宴。差官于酒筵间故意佯问道:“那燕国的胡状元为何在此?他曾到云南敝主府中搜寻建文帝的。”少宗伯周辕道:“但闻得杀了个榆木儿。原来他是正使么?”差官道:“正是正使。也还亏他有一点良心,倘若不是他来,建文帝休矣。”大宗伯刘仲道:“他是个从逆奸臣,贵使因何这等说呢?”差官道:“这不消说是人人痛恶的。但不知他怎么晓得建文帝在白龙庵,将别时,密向敝主道:『下官此心惟天可表,只因有同使三人,不能赴白龙庵行在一见圣颜,负心之罪死有余责。』敝主到呆了一会。遂又固留几日,乘便请入内署密谈,涕泣不止。后敝主曾遣人到白龙庵奏明其事。但是他既念故主,何不杀身殉节,又做燕国的官呢?”刘仲道:“他原是我同年,据他说有老父老母,纵使不能殉节,亦当挂冠遁去。今若有此一段,也还可耍”真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宗伯、衙门大小官员莫不信以为真。差官去后,宗伯即以此语面告相府。吴学诚道:“若果如此,且不宜慢他。”诸大臣商酌佥同,差员前去请至阙下相会。

胡靖自为得计,顿足笑道:“钱可通神。”遂坐着大轿,同了张志幻进城赴阙。文武百官俱已齐集。胡靖先谒建文圣容,舞蹈已毕,欷歔出涕。众臣见了这个光景,越信他是真心,次第向前施礼。吴学诚开言道:“尚书公何事而来?”胡靖要卸担子,缓言对道:“职奉主命,有玺书上达帝师。至于其中曲折,副使太常公知道,职实未与闻。”那个呆道士道是逊与他说,就欣然开言道:“永乐皇帝是以礼而来讲两主交欢之事,以免生民涂炭。目今徐后已崩,中宫虚位,要请帝师母仪天下,同享万年之福。诸位老先生不消说皆晋勋爵。”吴学诚等都气得面如土色。少师王琎大骂道:“狗才放屁!”阶下武将熏翥、宾铁儿就要挥拳,董彦杲以目止之。胡靖见不是头势,趋向众大臣前打恭道:“此意出自太常,倒是惹干戈的,怎免得涂炭?玺书是否可达,静候裁夺。”武班中董彦杲出言道:“玺书不上,怎欲你两颗驴头?”即着武士押出阙外。宾铁儿随指挥从人先痛打一顿,又将狗、猪、牛、羊的粪,喝这道士吃个大饱,高高吊着。又将一大块塞在胡靖口内,道:“你也吃些!”把铁链锁了,禁闭在空屋之内。

可怜两位燕邦使,对泣风前类楚囚。

那时胡靖跟随的人役总不知躲在何处去了,整整的饿了两日,又没处寻条死路,这才是做奸臣的现报。幸值月君视朝,敕令赴阙勘问,四个武士就来牵了铁链,如犬羊一般拖去。济南府看的百姓,指着二人“千逆贼,万逆贼”痛骂不止。又有唱着歌儿,各赠他一套。两人听见,俯首承受。是怎样的妙歌呢?

一个是呼猪的状元,当日里谒至尊,受着建文帝的深恩;今日里假惺惺差来阙下,两目汪汪有泪痕。那知道学了越王尝粪,与呼的猪儿一般样没窍的丹心。一个头戴着黄冠,忽地里变了乌纱样。只道是富贵荣华,人人瞻仰;又岂料猪羊牛屎当作三餐饭。好个宾铁将军!一顿拳锤,打得缩进头儿也,恰像披了八卦衣的乌龟状。

月君谕令三公、三孤、六卿、五营大将军及文武大小诸臣等,都在殿檐下分班坐定。武士带进二人,好似饿鬼出了地狱,来见十殿阎罗天子,匍匐至前,正不知又要受什么刀锯碓凿的罪。早有女真们递下黄麻两幅,先给诸大臣看,上写道:胡靖背圣恩而事逆,大索帝于滇南,罪不容珠。今来阙下,乃以千金珍宝馈献于西平之使,巧言传布心在故主。有此等猾贼伎俩,真乃燕逆之心膂也。勘问候夺。

张志幻以奸盗罪发,逃于方外,乃敢潜身泰岱,窥写朕容,何异飞尘之翳日月。此等禽兽,烹之污鼎,剐之污刀。一并勘问。

文武大小诸臣皆看过了,发下胡靖与张志幻。二人毛骨悚然,一一招认,叩首流血,甘心受死。聂隐娘即下殿,将剑指着二人,各画道符儿。胡靖只道是斩他,引颈而受。好一会不见剑砍下来,偷眼看时,却有一面大镜,正照着脸儿;都是粉墨赤朱,涂得花花绿绿,比戏子装的小鬼判官还丑些。又瞧瞧张志幻,已变了狼的脑袋,还挺着两个角儿。武士喝令二人向镜细照,倒比杀他更觉快意。遂令逐出城外,听其自行还国。满释奴即掷下原来玺书,封函是未发的。诸臣见帝师处治总出意外,莫不欣忭而退。

胡等依然被武士牵出,解开锁链,又饶着几拳,作饯行之礼。幸有两三个家仆,正来打探信息,一见大骇。有个嚷道:“这是妖术!”叫他不要慌。才说完时,已变作野猪的形像,喉间哼个不住,连话也说不出了。那时围绕着看的人千人万,走不过去。胡靖肚里又饿,脸上又羞,真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见有个酒肆,一径钻入去,倒在个木榻上,蒙头而卧。呼取酒来,连饮了几杯,方觉神气略王。就大家吃了些东西,等到昏黑,方敢出城。起个清早,即便登程。胡靖自忖这副形状如何回朝,不免寻个死路。忽想着胡瀹曾说,帝师宽仁大度,念诵圣号,百千万里皆能感应。又闻得天师斩了他部下猴精,追取魂去,仍行释放。”或者我每日拜诵,尚可邀帝师大发慈悲。”乃悄然与变猪的家人说了。在半夜子时起,主仆二人,默呼圣号,拜至五更而止。七日之后,容颜复旧。张志幻见了要问时,张着嘴儿,但一味嗥嗥,与狗无异,心下愤极,至渡小黄河,自投于水。胡靖落得好去复命。妙在两员逆使,请出几万天兵;一封玺书,求来十二罪檄。下文写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