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燕子飞在悦来居茶楼之上,见众人动手拿他,抢步至楼窗口往下一望,尚有无数的人在下埋伏,别的还不打紧,可虑的是那个蜷须老者与一个中年妇人也在其内,心下暗暗着惊,手中拿着的两条桌腿,又被一个黄衣道士、一个白面书生一人一剑,削为四段。当头又有一个身长力大的人一剑砍来,此时慌了手脚,没奈何把身子往下一蹲,右脚起一个着地扫,暂把众人扫开。正想图个脱身之策,猛抬头见身旁有座煤炉,那炉上放着两把紫铜大壶,壶中满注开水,乃茶博士冲茶之用。此刻茶博士也不知逃往那里去了,两把壶却一同放在炉上。子飞一见,情急智生,一骨碌在地上飞起身来,竟把两大壶的开水提在手中。先拿一把向楼上众人兜头掷去,扑通一声,沸汤乱溅,莫说是武刚等众捕役不曾防备,多被溅了一头一脸,顿时烫起无数泡来,皮肉糜烂,痛不可当,发一声喊,往后乱退。就是黄衫客与文云龙、雷一鸣三位仙侠,也被溅了一身的水,幸亏没有沾着头面。因见他手中尚有一壶,不敢逼近,未免也略退数步。子飞乘此机会,回身飞至楼窗口前,向着街上喊一声:“照打!”又是扑通一响,连壶连水直摔下去。街上站着的人有溅着的,没一个不抱头叫喊而逃。虬髯公与聂隐娘其时正在仰面观看,足足的溅了一面。虽是已成仙体,也觉得疼痛难禁,掩面不迭。子飞大喜,又喊一声:“你们要性命的,快快闪开,俺要去也。”扑的往下一跳,洒开大步,如飞而去。红线、素云、飞霞站得较远,这一大壶的开水至多不过二三十碗,焉能溅得许多的人。他三人本来没有沾身,不过见虬髯、隐娘掩面倒退,不知受伤若何,多来看视,无心追赶子飞。
独有花珊珊,本与隐娘同站着的,粉颊上已经溅得,皮肤紫肿,却因报仇心切,左手掩住伤处,右手举起刀儿,依旧拼命拿人。看见子飞跳下楼来,怎肯放他过去,脚尖一紧,向后追来。子飞听得后面有人,未晓是谁,不敢回看,放出平生本领,把两手使足了力,向着人丛里左右一分。碰着的没一个不往后乱跌,竟被他分开了一条路来,大模大样的往前自去。可怜珊珊独自一人在后狂追,那前面却无一人阻拦,不多一刻,子飞竟已逃出重围。珊珊尚在后边紧紧追赶。子飞是往南面走的,南面有大河阻路。珊珊心下暗喜道:“他恶贯已盈,追到河边,再无逃处。”子飞却忙中有误,初时不曾留意。及至将到河边,远远望见白茫茫一片波光,喊声:“啊呀!我如何走到这一条绝路上来,这便怎样才好?”无可奈何,回转身躯,立住了脚,想寻别路再逃。不妨珊珊走得甚快,已经赶到面前,举刀向子飞劈面便砍,子飞见追来的并非别人,乃是连夜在屋面上屡次拿他的女子。此女本领尚是平常,略略放了些心,看他的刀砍到身旁,起右足照定他的手臂飕的一腿,踢个正着。珊珊只觉得满臂酸麻,那刀拿他不住,咯啷一声,坠于地下。子飞乘势又是一腿,踢中珊珊肋下。珊珊立脚不牢,仰面一交,跌将下去。子飞大喜,抢进一步,举拳要打,却被珊珊一个鲤鱼攻水之势,直跳起来,反向子飞当心一拳。子飞欲避不及,急把身子一偏,肋上已被打了一下,虽然不甚沉重,也觉有些力量。子飞眉头一皱,受了一拳,喝声:“贱人,休得猖狂,今天定当拼一个你死我活。”放开解数,一连数拳,向珊珊打来,两个人斗在一处。初时还无甚高下,不到十个回合,珊珊渐渐抵敌不住。又是三四个回台,只打得呼呼气喘,粉汗直流。子飞故意卖个破绽,让珊珊一腿踢来,右手起个独劈华山之势,向那腿上一托,竟跌出一丈多远。又起个寒鸦扑水之势,直扑过去,趁他跌在地上,尚还没有起身,急将右腿一屈,压往他的腰肋,举起拳来没上没下的一顿乱打。只打得花珊珊青一块、紫一块的,遍体鳞伤,命在顷刻。
子飞瞥见地上边有方才跌落的那快刀在旁,伸手拾将起来,欲待一刀结果他的性命。忽眼前起一道光华,耳旁边听得高声喝道:“子飞因怎杀人,还不与我住手!”抬头一看,乃是空空师长到了,急忙将刀弃去,双膝跪地相迎,说声:“恩师,何时到此,弟子叩见。”空空儿把手一挽,回说:“不消如此。我且问你,这个女子是怎么人,为怎杀他?”子飞见珊珊受伤已重,倒在地上,口不能言,因撒谎道:“回禀恩师,弟子自从恩师动身,隔了数日,在家无事,心想行些功果,故此也就出门。不料甫到此地,住在前边三岔道大街上悦来店中害起病来,朝热夜凉,十分沉重。今日身子略略好些,早起在店门茶楼上吃些早点,不料这个女子也上楼来偷摸茶楼上客人的金银。弟子见了心上不平,当场喝破,那女子竟与弟子为难,拔刀就砍。弟子因在闹市不便动手,所以诱他到此,本思痛打一顿儆儆他的,后来无奈,他撒泼非凡,恃着手中执有刀械,屡下绝情,要伤弟子性命。故被弟子把刀踢落,将人打倒尘埃。因想此种人留在世间何用,意欲与民除害,一刀把他杀死,正值恩师到来。现有此女的凶刀呈鉴。”空空儿听罢,接过刀来一看,刀柄上有“花珊珊佩”四个篆字,虽不是口宝刀,却也十分锋利,晓得此女有些本领,点了点头。又问子飞:“你的宝剑何在?”子飞说:“在店房中没有带得出来。”空空儿道:“原来你空拳来的。”子飞道:“是。”空空儿沉吟半晌,竟把子飞的话信以为真。本来也想把珊珊杀了,因见他年纪尚轻,又是一个女子,打得已是十分狼狈,动了一个可怜之心,对子飞道:“若论此女行为,杀之原不为过。但看他是个女子,又受重伤,性命已旦夕难保,何妨暂且饶他,如果死了也罢。若然不死,也好使他以后的日子回心改过。惟你既在大街之上闹下这事,此女倘有差池,悦来店恐居不便,快快与我一同到别处去罢。”子飞道:“恩师吩咐,焉敢不听。但店中尚有弟子宝剑、行囊,必须取出才好。”空空儿道:“这个自然。不妨今夜与我同去,包管你取回就是。”子飞不敢再说,遂同着空空儿向北而去。按下慢表。
再说花珊珊被燕子飞打得寸骨寸伤,空空儿才来的时候,他还有些记得,后来晕了过去,人事不知,直至武刚等因不见了他,禀知虬髯公等请人分头找寻,方由红线寻见。看他口吐白沫,一息奄奄,因急背回悦来店中,寻黄衫客商量搭救。恰好黄衫客正与武刚在店中,同店主人查捡燕子飞的包裹、行囊,共有金银珠翠贵重之物不计其数,多是各案内的真赃。由武刚派人起出,一一送至县署,做了一道差禀,禀明原由,当堂呈缴,奉谕立传各事主领回。只有子飞用的那一口剑,遍寻不见。众人多道:“子飞带出去了。”黄衫客却说:“他赤手空拳,并无兵器,必定藏在店中。”大家正在各处搜寻,尚还未去,见红线背了珊珊回来,知道是凶多吉少,各吃一惊,同来问讯。武刚说:“此间不便医治,不如回到他的家中再作区处。”黄衫客连声道好,众仙侠及众捕役遂一同出了店门,取道花家而去。悦来店的店主人因他容留来历不明之人,少不得要带去见官,好在官长贤明,念他并非同党,况且客簿上燕子飞移名改姓,谅来并不知情,与有意窝藏大是有别,当堂责了四十板子,儆戒他一个失察之罪,取保放回,不必细说。
那花珊珊由红线等送至自己家中,踢开大门,背至内房,放在牀上。黄衫客起右手向他唇上一按,尚有一丝微气,忙令捕伙们买些陈酒,炖得沸滚,向身旁袋内倒出金创起死回生丹十粒,交与红线,化在酒中。又令隐娘、飞霞、素云等帮着把他牙关设法撬开,将药灌下。不多时,但听得腹中一阵雷鸣,药力已到,喊一声:“疼死我也!”回过气来。红线等多来问话,珊珊尚口不能言,伏枕叩谢。少顷,觉得腹内大痛,下了无数的血。这痛尚还未止,倏又晕了过去。黄衫客心中不解,急把脉息细细一诊,那肝脉异常跳动,知是伤动了肝经,幸得在混元湖斩了白獭,得有獭肝。此肝专治肝疾,真有夺命之功,遂在药囊中检出一叶,吩咐素云用开水磨化,送入口中,待他徐徐咽下。果然很是灵验,渐渐的又苏醒转来,始向众仙侠答话,把那追赶子飞如何被打、几送残生、幸亏有个矮小之人到来,喝住子飞,后来不知如何未死,幸遇相救的话,述了一遍。
黄衫客闻言,问道:“那个矮小之人约有若干年纪,穿身何等衣服,你可尚还记得?”珊珊道:“年纪约仅二旬左右,身穿元色海青,像是个经商人的模样。”黄衫客大喜,道:“如此说来,只怕是空空道兄到了。若便果然是他,何愁此贼不灭。”虬髯、隐娘、红线多点头称是。云龙、索云不知其细,俱问:“何以见得是空空师伯?”虬髯公道:“你等还不明白么?我们在太元境下山的时候,分携五把仙剑,乃公孙道姑所炼,名五花剑,光分青、黄、赤、黑、白五色。如今雷贤侄得的是葵花剑,其色属黄。薛侄女是榴花剑,赤色。文贤契是薛花剑,黑色,白侄女是桃花剑,白色。只有那青芙蓉剑,不知你空空师伯传了何人。五剑之中,此剑最是锋利无比。运动时有一道青光,耀人眼目。连次俺与聂道姑捉拿那贼,每见他手中宝剑青光逼人,文贤契与薛侄女也曾眼见过的,疑心此剑必有来历,但是否芙蓉,俺与聂道姑也难指认,所以要待黄衫道兄到来,他的眼力最好,必能辨得出来。巧巧他今日又未曾施用,不知此剑藏于何处,却又搜他不出。现在花小姐说,此贼要杀害他的时候,来了一个身穿海青之人,年纪既与你空空师伯相同,品貌也颇吻合,不是他却有何人。这必是失于选择,误授匪徒,以致闹下许多孽案。只须寻到了他,对他把此贼的所作所为一一告知,教他将剑取回。那时燕子飞便手到擒来,有何难处?”一鸣、素云方知底里。
移时,天已昏黑。众仙侠商量,今夜先寻空空儿,后擒子飞,好待空空儿收回仙剑,相助成功。但空空儿当向何处去寻,一时委决不下。黄衫客道:“贫道料空空道兄听信燕子飞一面之词,子飞在悦来店失落包裹行囊,那仙剑一定也在店内,今晚或者二人一同往取也未可知。我们何不先到悦来店去探个消息如何?”虬髯公道:“黄道长言之有理。但花小姐伤势甚重,必须有人服侍方好。俺想今夜既有空空道兄帮助,我们何必要许多的人。红道姑、聂道姑与薛侄女、白侄女等,尽可留在此间作伴。我二人与雷贤侄、文贤契一同前往,不知黄道长意下若何?”黄衫客道:“虬道兄所见甚是。”计议已定,各人装束停妥,先后出门。众捕役其时尚在花家未散,见黄衫客等要到悦来店去,武刚问:“可要弟兄们伺候?”虬髯回说:“不消。你们连夜辛苦,今夜且各回去,略睡片时。我们倘把凶犯拿到,明日一早到花家来交与你等解往县署就是。”武刚等多跪地叩谢。叩毕,各自散去。
虬髯、黄衫、云龙、一鸣共是师徒四人,取道往悦来店而行。到得店中,街上正敲三鼓,且不去惊动主人,一跃上屋,多在屋面守候。忽见庭心中有两道光,一紫一青,往上直冒。虬髯、黄衫认得紫的那光正是空空儿的紫电剑所化,遂各拔出自己仙剑,临风一晃,也化出两道光来,打个照面。那紫光果然敛住,现出一个人来,正是空空儿不错。这青光已如弩箭离弦,一霎时往西南而去。黄衫客大怒,令虬髯公与空空儿答话,自己急驾剑光后追。云龙、一鸣虽然未曾学得剑遁,屋面上的功夫自信也甚去得,故此也各飞步赶去。空空儿不知何故,动问虬髯,“他们多到那一处去?”并问虬髯别后事情。虬髯公因道:“说也话长。”只与他略表数句,接问他:“可曾收燕子飞为徒?传他剑术?方才一道青光往着西南去的,可是此人?”空空儿道:“一些不错。虬道兄如何得知?”虬髯公跌足道:“这样的人,如何许他学剑,岂不把我教坏尽,负了我们下山传道的一片苦心。此刻黄道兄师徒与贫道的小徒文云龙正是拿他去了。空空道兄还须助我们一臂,快把这孽障擒来,好替地方除害,并为道兄稍赎前愆。”空空儿大惊道:“据虬道长说来,难道这燕子飞的作事有怎不端不成?”虬髯公冷笑道:“燕子飞是个剧贼,并喜采花,造恶多端,擢发难数。不要说别的地方犯案累累,就是这山阴县的三岔道上,他才来得数日,奸案、盗案、命案,却那一夜没有。县中上紧拿他,捕役花信气愤而亡。花信的女儿珊珊倒是一个女中豪杰,一心要与父亲报仇,要替上官为民除害,今日又被他毒打一顿,命在垂危,这是道兄早上亲眼见的。不是俺抱怨道兄,你如何偏信歹人,竟到这个地步。今夜还与他一同到此,谅必因他失落仙剑,故来盗取,这还了得。”这一席话,只说得空空儿目瞪口呆,一言不答。虬髯公又问他道:“俺尚欲再问道兄,这剑遁可是道兄传授他的?我们下山的时候曾经说过,倘然遇有传人,千万莫传吐纳之术,道兄如何不分良莠,擅把秘法传他?如今闹出事来,莫说他作事残忍,有伤天地之和,道兄怎对得公孙道姑与众家仙侠。将来世上的人,岂不把个侠字愈看愈坏,居然与盗贼一般。道兄日后有何面目回山?”空空儿听虬髯的话,一句紧似一句,他万不料燕子飞竟是这种坏人,懊悔不迭,恨不得立刻把他拿来碎尸万段,回说一声:“虬道兄,且慢责言。此贼既然作恶多端,是俺失察,误把剑术传他。今得待俺帮黄道兄等把他追回,见过众仙侠再行处治,以赎前愆,不知可好?”虬髯公尚未回答,只见西南上一道剑光,黄衫客已星飞而回。二仙侠只道燕子飞已经被擒,站住了脚,候他到来上前问话。正是:
马逢栈道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
不知黄衫客回来,果已拿得燕子飞否?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