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空空儿被虬髯公责备一场,自知当时偏见,误把燕子飞当做好人,却不道他是个邪淫奸盗、无恶不作的匪徒,恨不得立刻拿来,碎尸万段。正想与虬髯公追将上去,并力擒他,忽见剑光起处,黄衫客已跑了回来。空空儿只道他已经拿住,心下大喜,抢行一步,问:“黄道兄,怎么样了?”黄衫客收住剑光,把头一摇,道:“休要提起。”虬髯公见他独自一人徒手而回,料定依旧不曾得手。但不见与云龙、一鸣偕来,急问:“文、雷二人那里去了,可曾遇见?”黄衫客道:“他二人尚在后边,就要来了。可恶那燕子飞,见贫道追他,将有一里之遥,竟把剑光收住,大胆与贫道交手。约有二、三十个回合,文、雷二人赶到,要助贫道成功。此贼见势不佳,卖个破绽,又驾剑遁而逃。文、雷二人如何追赶得上。贫道赶了一程,不信他也会催剑之法,把剑一催,瞬息间能无影无踪。这运用剑法的功力,竟与贫道运用飞龙剑不甚差池。贫道想,追得过于急了,怕的是愈逃愈远,拿他反甚费力,故此又追了二、三里路,假作追他不上,将剑收住,伏在一旁。看他按住剑光,回头张望,因见没有人来,他就落下地去,乃在西南极荒僻的一座山脚下面一所古庙之中。贫道尚想下去擒他,深恐二位道兄盼望,又恐文、雷二人错赶路途,因此暂且回来,愿与二位商议,必须怎样把他宝剑收起,方可成功。否则,他有此剑护身,诸多费事,不知二位道兄高见若何?”虬髯公道:“这多是空空道兄误传他剑遁之术,以致如此。现要收回宝剑,非空空道兄,一行不可。一来他们是师生,究竟有尊卑之判,料那厮不敢无礼。二来空空道兄本以妙手空空四字是名,倘然收他不回,盗也盗了回来,为着徒弟的事,说不得再犯戒一遭。”空空儿闻言,脸上一红,道:“事到如今,虬髯道兄休得取笑。俺也没有别的话儿,今晚当把此剑取回就是,但这孽障现在何方,还须黄道兄一同前去,免得寻他不到。”黄衫客道:“这个自然。贫道何妨陪道兄同行就是,虬髯道兄也可一同前去。倘得今晚把他就此擒住,岂不是大妙的事。”虬髯公点头称是。

三人正在商议,云龙、一鸣多回来了。看他二人气喘吁吁,这样春寒料峭的天气,多走得浑身是汗,说:“那剑遁的神速,步行断断赶他不上。”虬髯公道:“剑遁一刻时能行三、四十里,步行止多不过十五、六里,相去不止一半,如何追赶得来。你二人今夜也乏了,快去花家那边歇息,并报知众人,叫他们安心静候。我们且去找找那厮再回。”二人诺诺连声,别了众仙自去。空空儿、虬髯与黄衫客立刻驾起剑光,取道往西南而行。黄衫在前,空空儿居中,虬髯在后,到得那座荒山,各把剑光一按,飞下地去。果见有所古庙,坍毁不堪,进得庙中,四处搜看,不料竟无燕子飞的踪影,黄衫客甚是纳闷。空空儿在庙中走了一遍,双眉一皱,对虬髯公与黄衫客道:“那个孽障已经走了,这便如何是好?”虬髯公道:“怎见得他今已走?我们必须再往各处寻寻。”空空儿道:“虬道兄你不信么,但看从这里至庙门外,一路之上多有这孽障行路的步迹,不是他走了不成?”虬髯闻言,留心向地上一看,斜月微茫中果见庙内尘埃寸积,埃中一步步多有履痕,始觉恍然大悟,暗想:“空空儿究是惯家,瞧得出来踪去迹。”把头微微几点,说:“既然这厮已去,我们在此何益,还须往那处去寻。”黄衫客沉吟道:“他在此间最妙,既又逃往他方,一时再到那里去找,还是回到花家,且待明日再作区处,不知空空道兄意下如何?”空空儿道:“二位且慢,待俺再往庙外寻来。”说罢,大踏步又走出庙门,四下一望,只见烟荒草蔓、鸦鹊无声。细看一路草痕,虽有些践倒的地方,却兽蹄人迹,月光下辨不出来。看了一回,无可奈何,回身与虬髯、黄衫说知:“料想今夜无从寻觅,只好且待来朝分头先把他下落探明,待到晚上行事。”虬髯、黄衫也无别法,只得无精打采的取道而回,同到花家暂歇。空空儿见过隐娘、红线,各道些别后事情,又说了好些抱歉的话。隐娘、红线令飞霞、素云拜见过空空师伯。空空儿见各仙侠多已收得门徒,独有自己误授匪人,又是懊悔,又是艳羡。黄衫客看过珊珊的伤势,见他已经平复,放下了心。

残宵易过,到了明日。珊珊已能起牀,参见过空空儿.细细动问燕子飞的行踪,并问他:“这一把剑究竟藏在怎么地方,人人寻他不到?”空空儿看珊珊虽是女流,却生得英气勃勃,暗想:“古人说的『天地灵秀之气,不锺男子』,这话真是有些意思。”看了一番,回答他道:“若问这孽障的去处,据黄衫道兄说起,看见他往西南而遁。若问他的仙剑藏在何处,说也奇怪,乃在卧榻底下小小一个地穴之中,所以众人搜不到他,然穴中却并无别物,俺曾问他何以藏放得这般缜密,他说:『因放在室中,夜间有霞光万道照人眼目之故。』”珊珊道:“不信此剑竟有这般的利害,怪不得倚仗着他妄作妄为。如今,他既往西南而逃,西南通临安大道,难保不窜往临安而去,这便怎样?”空空儿道:“小姐放心,俺今日即须出外打听。只要晓得了他的下落,包管先将此剑收回,然后拿住这厮,送官正法。否则,俺有何面目见人?”黄衫客闻言,有意激怒他,道:“空空道兄,话虽如此,但恐要拿到他时,就是道兄自己出手也甚费力。须知道逄蒙学射于羿,既然尽羿之道,防的是逢蒙,遂不把羿放在心上,那时如之奈何?”空空儿不悦,道:“黄道兄,你言重了。俺虽不才,也是一个已成正果的剑侠。燕子飞到得那里,难道俺收得他为徒,反拿不得他不成?”虬髯公索性也激动他,道:“若论道兄的剑术,自然胜于令高足数倍。但你这一口紫电剑,却防还胜不得令高足的青芙蓉。倘然交起手来,终是留心一二的好。”空空儿愈加不平,道:“青芙蓉果然是口好剑,俺的紫电谁见得就输与他手?本当与众道兄一同前往拿这孽障回来。虬道兄与黄道兄既是这样说,俺今日且独自一人前去,难道竟是不得成功。”口说着话,怒冲冲的向腰下掣出紫电剑来,临风一晃,喊声:“俺就此去去再来。”驾着剑光,劈空而去。隐娘、红线欲待挽他,已是不及,抱怨二仙,说话激烈。黄衫客微笑道:“二位道姑与空空道兄在仙山上聚首的日子不多,谅还不晓他的性气。要使此人做事,真是请将不如激将。若不引他火起,怎肯出力拿人。何况他们已做师生多时,怎能下得绝手,所以贫道与虬道兄不约而同,多要用话激他,看来此去必然有些下落。我们且待他回来再处。”虬髯公也是这么的说,红线、隐娘方知二仙语出有心,并非因他误授歹人,伤了自己的和气。我且按下慢提。

再说空空儿驾起剑光,负气出了花家,一路只往西南而行。约有百里之遥,拣个山坡落下,向人问一问是怎么地方,却是临安钱塘县的属地,叫做回燕坡。这坡三面是山,一面是钱塘江水,中间一条大路。路旁住着无数人家,多是靠山建屋而居,也甚热闹。空空儿想:“不知燕子飞可在这里,如何这山坡的名字巧巧有个燕字,我且留心访他一访。”从未初起访寻了半日有余,杳无下落。看看天色已晚,心上边纳闷不过。走到一家酒楼上来,心想喝一碗酒,顺便问问酒保。甫进店堂,即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大呼爹妈:“方才有个矮子吃酒不曾给钱,如今又有一个矮子来叫酒了。”空空儿听了这一句话,心上大疑。因是一个小孩,不去理他。走上楼梯,拣副座儿坐下。酒保端上酒肴,空空儿取了一壶的酒,几碟瓜果,余的一概不用,吩咐拿去。一头用酒,一头问酒保道:“方才你家有个小孩,说怎么『矮子吃酒不给酒钱』,那矮子是个怎么样人,穿何衣服?”酒保道:“客官用酒,小孩的话休要睬他”这是今天早上的事,小孩子不知人事,见客官生的身材也甚矮小,他说出这句话来,休要生气。”空空儿笑道:“天下身材矮小的人甚多,生怎么气?只因俺正要访个矮子的下落,所以问你,休得会错了意见。”酒保道:“客官当真要问这个人么?这个人是我们临安人氏,二十来岁年纪,穿的是一身元色衣裳。今天大早晨进来吃了二斤的酒,一大碗面,摸一摸腰无半文,硬要写帐。小的因不认得他,问他名字,他说出燕子飞三字,拔步就跑。

小的们是生长在临安的人,燕子飞的面貌虽然不认得,他这声名是没一个不晓得的,乃是个飞檐走壁、杀人如草的剧贼。因此不敢与他计较,由他去了。客官问的矮子,谅来断不是他。”空空儿假意答道:“俺问的果然不是这人。但那燕子飞既然如此横行,难道本境的地方官不去拿他?”酒保道:“莫说本境太爷,就是客省的官长,凡是他闹过案的,那一处不要捉他。去年不知在外省犯了怎么重案,他在家中躲了好几个月,没有出头。如今却更了不得了,闻得又在山阴县境屡次杀人劫物。山阴县方太爷是个最严明、最干练的好官,他案下有许多的著名马快,却也奈何这燕子飞不得。刻下又被他逃了回来,看来又是地方上百姓的晦气。”空空儿道:“据你说来,这燕子飞是十恶不赦的了。十恶不赦的人,除了自己的家里,那一处可以安身?譬如今天早上在此饮酒,晚上却住在那里,不怕有人暗算?”酒保道:“本来他这里有一个好友,名乌天霸,不时住在他家。两个人合伙做事,现今却久不见了。这种人胆大包身,谅来住的不是客店,定是庵观寺院。客官问他做甚!”空空儿把头一点,道声:“领教。”其时,酒也完了,算给酒资,别过酒保,下楼自去,心想:“此贼必定未曾远走。”暗暗的又往各处寻访了一回,怎奈又访他不出。少顷,已是定更时候,遂借了一所客店歇下,且待明日再处。

到了明日,再往各处去寻,足足又是一天。这回燕坡的大街小巷几乎一齐走遍,却仍踪迹毫无,不过听得人说:“南边街上有家富户王姓,昨夜被贼用闷香闷住,合家上下偷去许多金银,并杀死一个十七岁的女儿,已经报官请验。”空空儿明知必是此贼所为,又气又恼,是晚也不觅店歇宿。守至二鼓以后,驾起剑光,团团的只在坡前坡后往来。巡察到得三更已过,见正北上有一道青光,如飞的往东南而去。空空儿看得亲切,正是子飞,急把紫电剑一催,紧紧赶来。将近赶到,这青光忽往下一落已不见了。空空儿收住了剑,在下一瞧,乃是一所茅庵。只有三间草屋,很不像个样儿,暗想:“若然下去,向他说明要把仙剑收回,防他不允,动起手来,这种浅逼的地方岂是用武所在。何况他有仙剑护身,若便胜不得他,岂不是一场笑话?不如待他睡熟以后,应了虬髯公的戏言,先把仙剑神不知鬼不觉盗到手中,那时再行设法拿他未迟。”主意已定,遂在屋上轻轻一伏,看着下边正中的那一间屋内。初时现出一线灯光,耳听得有收藏银锭的声响,料定今夜不知又在何处偷盗。少顷,灯光熄灭,声息全无。“空空儿又候了好一刻儿,方在屋面上揭起两张瓦片丢下地去,试一试曾否已经睡熟,果然不见响动。他就放出平生本领,往着地下一跳。这身体真比落叶还轻,本来他的手段,黄衫客等众仙之中算他最是灵便,并且还有一样比众不同的绝技,炼就一双夜眼,能于暗处见物不爽分毫。这夜虽然月明如昼,屋里头究竟不甚透亮。空空儿下得地时,睁开神眼仔细一看,见屋后有扇小门,料是出入之所,推一推闩得很紧。幸而门缝极宽,他便轻起剑尖向着缝中一拨,这闩竟被拨开,挨身而进。却就在佛座背后座上供的是一尊送子观音,两旁立着善财龙女,中间一张供台。子飞就睡在供台之上,鼾声大作。供台四边的地下,摆着香炉,烛台,乃是子飞睡在台上移下来的,其余并无别物,不知宝剑藏于何处,想起他悦来店中所说,此剑夜吐光芒,恐防耀人眼目的话,疑他掘地埋在屋中。那地上的泥土却又并无松动之处,教人却从何处寻觅。

正在无可下手,忽燕子飞在供台上睡梦之中一个翻身。空空儿觉有一股冷气直逼过来,打了一个寒噤,暗暗喊声诧异:“今夜虽是天气甚寒,但室中并无风至,如何冷得人毛骨怖然?”定一定神向台上一瞧,原来那柄青芙蓉剑,燕子飞用衣衫裹着,压在背脊下边。只因身躯翻动,露了些些剑尖出来,顿觉寒气逼人。空空儿看罢大喜,只恨压得甚是着力,如何盗得到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将自己的紫电剑插在腰间,起左手持下几根短发,向燕子飞耳边拂动。子飞朦胧之中,觉耳旁有怎东西作怪,一惊而醒,一骨碌跳将起来。空空儿只待他身体一松,右手即把芙蓉剑一抽,连着裹剑的衣衫,一齐取在手中,也不答话,左手急拔紫电剑,觑定燕子飞面门就是一剑。子飞一则黑暗之中,二则倦眼模糊,三则万不料是师尊到此,竟把仙剑盗去,大吃一惊。急忙把头一偏,将剑避过,喝声:“是怎么人,敢来盗俺燕子飞的宝剑?难道是不怕死么!”随手在黑暗中摸着地下的一只生铁香炉,举起掷来。空空儿把身体一侧躲过,只气得三尸神暴跳,大骂:“我把你这孽障,好好传你剑术,谁教你为非作歹?今日恶贯已盈,岂容你再在人前造孽!”说毕,又是一剑砍来,子飞听是空空儿的声音,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硬着头皮想要强辩数句,无奈剑已砍到,只得不发一言,拍的一跳,跳出庭心,飞身上屋,始喊:“恩师饶命,弟子有话奉禀!”空空儿见子飞上屋,也把剑光一晃,赶上屋来,大喝:“你平日干得好事,还有何说?”兜头又是一剑。此刻在屋面之上,月光皎洁,子飞看得甚是分明,并不避让,反伸手向着空空迎去。此名白手接刃,惟有惯家方敢冒险,也有竟被接得去的。幸得空空儿手敏心灵,见子飞赤手来迎,喊声:“好个大胆的孽障,你敢在师长面前卖弄元虚!”顿时把剑一收,子飞接了个空,身体往前一磕,几乎跌下屋去。明知方难对敌,尽着平生的功力,看准对面一个山峰拼命一跳,跳上山头,七高八低的没命乱跑。空空儿喝声:“往哪里走!”如飞的仗剑追来。究竟剑遁比步行神速,看看赶上,子飞慌了手脚,恰恰见山脚下有几丛荆棘,一丛丛高与人齐,顿时情急智生,闭着双眼,伸起两手,蒙住头面向山坡下一骨碌滚去,滚入荆棘丛中暂躲。空空儿也眼见他往山下滚的,剑光一逼,赶下山来。只因山坡下的荆棘遍地皆是,却从何处去找。若说滚下的地方,必定有些披动的形迹,却因子飞轻身之法已到十二分的火候,故此竟无半点破绽。搜了一回,也不知斩断了多少荆棘,到底没有搜得出来。空空儿连呼奇怪,搜够多时,暗想:“今晚人虽没有拿到,剑是收回的了。若与众仙侠见面,也可交代得过。燕子飞纵然造恶,我与他师生一场,何苦定要伤他性命。不如回去与众仙侠说知,再待他们去设法拿人,免得我究觉有些不忍。”想罢一番,慢腾腾的竟自移步去了。子飞伏在荆棘丛中.良久不听得坡内有人,探头一望,见空空已去得甚远,心下大喜,本来但想逃命,如今得了性命,又想起那柄芙蓉剑来:“必须设法取回,日后方有防身之器。否则到处要拿我的人甚多,倘遇能人如何抵敌?”踌躇了好一回儿,爬起身来抢行几步,暗暗跟着空空走去,乘机想再用计取回。好在空空此时也是步行,子飞尽赶得上。不过并不露面,赶到天色大明,已出了钱塘县界,深恨无从下手,又赶了一日工夫,方才到得花家。子飞站在别家口,直看他推门入内,认明路径,始慢慢的走了开去。到得晚上,千思万想:“要取此剑,除非依旧用个盗字,其余别无良法。”因此放大着胆,守到人静以后,折回原路。走至花家而来,施展工夫,轻轻的往屋上一跳,真果是声息全无。正要动手揭取瓦片投探消息,不得防月光之下飕的一声,飞过一把雪亮的刀来。子飞喊声:“啊呀!”低头避过,咯啷一声,落在屋上,接连着又是一把直飞过来,子飞说声:“不好!”觑定刀背,一脚踢开。谁知第三把刀又至。正是:

赤手方嗟无寸铁,当头忽讶有飞刃。

不知这第三把刀子飞如何避法?且能盗回宝剑与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