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寂寥村庙夜偏长,角技陶情待曙光。身染浮灾扶不起,黄冠,暗济丹药有余香。恍入瑶台观不尽,仙乡,掀怀博弈较谁强。彷徨一着争先失,须降,到此惟教笑满场。
                          右调《定风波》

话说那头家见匡胤与五人争论输赢,各相混打,即忙立起身来,把五人喝住,不许动手,便将好言相劝匡胤道:“方才四果头赖做巧儿,五点臭争是夺子,也便罢了。这龇牙臭委是好汉真输,再无勉强,论理,该把银钱照注给付他们,才是正道,何必怒闹相争?如或好汉银钱不足,只把一半儿分俵他们,也便没得说了,直恁逼足了不成?”匡胤喝道:“你头家只顾抽头肥己罢了,谁要你出头多嘴,判断输赢?你便帮着自己伙伴,欺侮外人,将这软款话儿说我,想望打发他们。实对你说,要我赵匡胤分毫给付,万万不能,只等我的日后重孙儿手内,才有你们的份哩。”那头家说道:“是了,既是好汉有了日期,便是亲降纶音,再无更变。你们各奔前程去罢,待后期到,才可取偿。”说了这一句,只听得远远的山鸡遍唱,曙色初光。匡胤还待开言,忽听一声呼哨,那殿上的六人,转眼间俱都不见了。四下张望,杳无影迹,不觉打了一个寒噤,一阵昏迷,倒在尘埃,沉睡去了。

且说这赔钱的,乃是五个魑魅恶鬼。这抽头的,乃是监察判官。因符上天垂象,该应这五鬼托生混世,因此来至天齐庙,与这监察判官做了一路神祗,每常里作福作威,搅得这村庄上家家都怕,户户不宁。那众人就把这庄称为神鬼庄,又把这庙也称为神鬼天齐庙。后来搅扰得昼夜不堪,人人无可存身,只得四散而去,只剩下空空庄子。那五鬼与这判官等候太祖龙驾到来,他便设局引诱,要求封号。不期太祖说了重孙儿身上,这五鬼即当奉了御旨,各自散去。后来徽宗皇帝便是太祖的重孙,将半壁的天下与大金占去,就应在五鬼转世托生:一个是粘没喝,一个是二蟒牛,一个是金大赖,一个是娄室,一个是哈边痴。那监察判官转生秦桧。一边外来侵削,一边内托议和,遂把大宋江山,分了南北,皆因太祖今日赌钱之过。此是后话,不必赘提。

且说匡胤当时昏倒在地,直至日上三竿,方才渐渐苏醒。把眼一睁,只觉得浑身作痛,脑袋发眩。慢慢的将身立起,举眼看那上面,塑着一位判官,旁边塑着五个小鬼,都是一般的凶恶之相。又见金银纸钱铺满一地,纸糊骰盆丢在一旁。匡胤看了,甚是惊骇,暗暗想道:“可煞作怪,难道昨晚赌钱,就是这五个恶鬼?抽头的敢是这个判官?”留神细瞧,越看越像。忽然想起苗光义柬帖上的言语,说“遇鬼休把钱来赌”,今日看将起来,果应其言,苗光义的阴阳都已有准。思思想想,害怕起来。又见输的七锭原银,尚在地下,即便拾将起来,藏入包裹,背上行李,离了天齐庙,径望关西路径而走。

一路行来,只觉得浑身冷汗,遍体发烧,头重眼昏,心神恍惚。走一步挨着一步,行一程盼着一程,强打精神往前行走。只见前面一座高山,甚是险峻,但见:

层岗叠巘,峻石危峰。陡绝的是峭壁悬崖,逶迤的乃岩流涧脉。蓊蘙树色,一湾未了一湾迎;潺骤泉声,几派欲残几派起。青黄赤白黑,点缀出嫩叶枯枝;角徵羽宫商,唱和那惊湍细滴。时看云雾锁山腰,端为插天的高峻;常觉风雷起巘足,须知绝地的深幽。雨过翠微,数不尽青螺万点,日摇赪萼,错认做王岛频移。

当下匡胤挣扎前行,来至山脚之下,见有一座丛林,那山门上镌着“神丹观”三字,紧步奔将进来。刚到了正殿,只见里边走出一位道者来,见了匡胤,上下观看了一回,说道:“君子,你贵体受了鬼邪之气了,这病染得不轻,虽无大患,终有啾唧之虞。且请到后面卧室歇息。”遂将匡胤领至后边,用手指道:“君子,你可就在这卧榻上,权且安歇。贫道往一个所在,去取了丹药,少时就来。”说罢,移步转身,往外徜徉而去。匡胤走至卧榻之前,放下行李,眠在榻上,悠悠忽忽,昏迷不醒。

且说这求丹的道者,出了山门,缘着山脚,层层的步上山去。这山果是高峻,恁般层叠,乃是天下最有名的,属于陕西华阴县管辖,名为西岳华山。山上有个仙洞,名叫希夷洞。洞中有一位得道的仙翁,姓陈名抟,道号希夷老祖。这位老祖得龙蛰之法,在睡中得道,所以一生最善于睡。能知过去未来一切兴废之事。这神丹观的道者就是徒弟,姓褚名元,也有半仙之体,因此老祖令他在山下观内,一来焚修香火,二来等候匡胤。当时褚元进洞,来见老祖,礼拜已毕。老祖问道:“你不在观内焚修,今来见我,有何事体?”褚元禀道:“启上我师,今早观中来了一个红脸的壮士,身带微灾,行步恍惚。弟子细看此人,相极尊贵,无奈着了鬼邪之气,现在昏沉,理当相救。故此求取仙丹,望老师慈悲悯赐。”那老祖听了此言,拍手大笑道:“好了,好了,香孩儿可也来了。今既在你观中,身带浮疾,贫道理当救之。你且随我进来。”那诸元跟至丹房,只见老祖取过葫芦,倾去了盖,倒出一粒金丹,托在手中,递与褚元,说道:“徒弟,你将此丹回去,只用井水一钟,将药研化,灌入口中,便能即愈。待他将养几日,神完气足之后,休叫放他就去,可引来见我。须要如此如此,我自有话说。”

褚元领命,答应一声,出了洞府,下了高山,来至观中。即着童儿去取井水一钟,再取一根筷子。童儿不敢迟误,登时把二物取至跟前。一齐来至卧室之内,见那匡胤兀得昏沉不醒,如醉卧一般。褚元将丹药如法调和。师徒二人,把匡胤搀将起来,用筷子撬开牙关,将丹药慢慢的灌将下去,仍复睡好。那药透入三关,行遍七窍,须臾之间,只听得腹中作响,口内呻吟。复又半盏茶时,匡胤渐渐醒来,口内连叫:“好睡。”张眼一看,见面前立着一位道人,一个童子,心下不知所以,疾忙问道:“敢问道长何来?此处是何所在?不知在下怎的到此?望乞指教。”

褚元道:“此处乃是西岳华山。这里称为神丹观。今早君子带病降临,贫道细观贵恙,受了鬼邪之气,十分沉重,为此特往家师洞中求取丹药,疗治浮灾。今得安愈,诚可庆也。不识君子尊姓大名,仙乡何处?曾在哪里经过,遇此鬼邪?敢望一一指示。”匡胤听了褚元医病等语,即时跨下榻来,施礼称谢。褚元慌忙答礼道:“贵体尚在虚弱,何必拘礼?”彼此分宾坐下。匡胤遂把乡贯姓名、避灾遇鬼及赌钱争殴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褚元道:“原来就是赵公子,久仰大名,失敬失敬。公子方才说的那神鬼庄,真乃一个凶险去处。当初原有人家居住,因为天齐庙内出了这五个恶鬼,初时还到天晚出来,后来渐渐白日现形,把这些百姓搅扰得老少害怕,坐卧不安,只得各各分离四散,所以此庄无人居住。亏杀了公子住这一晚,若非大福之人,恐怕性命难保。今公子逢凶化吉,贫道不胜之喜也。”匡胤道:“实赖仙长扶持,感恩铭刻。但不知仙长贵姓尊名?令师是何道号?”褚元道:“贫道姓褚名元,就在这神丹观内焚修香火。家师道号希夷,就在山上居住,善能相法,不爽穷通。待贵体全安,贫道意欲相屈上山,与家师一会,不知尊意如何?”匡胤道:“若得仙长引领上山,参见了尊师,倘蒙道心不吝,指示迷途,便是仙长所赐,在下之万幸也。”两下谈论了一回,就有童儿送过香茗,宾主各饮毕。褚元分付童儿备饭。那童儿登时把饭收拾进来,摆在桌上。只见那摆的肴馔,只用四品素食,甚是洁净;又因匡胤病体初痊,只用稀粥。二人用过之后,才便撤去。

自此,褚元把匡胤留在观中,调和保养,不上几日,匡胤精神康健,复旧如初。这日邀了褚元,一齐出了山门,缓步上山来。四下观看,真的好一派山景,但见:麋鹿衔花,猿猴献果;樵子担柴歌唱彻,童儿炼药火功深。匡胤正看之间,耳边忽听下棋之声,抬头一望,只见远远的山洞之前,坐着两个老者下棋消遣。匡胤见了,满心欢喜,叫声:“仙长,你看那边山人下棋,真乃幽闭乐趣,千古高风。我们趁今天色尚早,且去观玩片时,然后参谒尊师,谅亦未晚。”褚元道:“使得,贫道自当相陪。”二人缓步而行,须臾来至洞前。只见那洞前松柏参天,遮遍了日色。这两个老者倚松靠石,对面而坐,居中却有一座白石台,台上摆着一个白玉石的棋盘,上面列着三十二个白玉石的棋子,一边镌着红字,一边镌着黑字,正在那里各争高下,共赌输赢的对奕。匡胤悄悄儿站在使黑棋的老者背后,暗暗观看。只见那使红棋的老者用了个舍车取将之势,把这红车放在黑马口里,哄他来吃。那黑棋的老者正待走马吃车,匡胤在背后不觉失口,猛的说声:“走不得!”那对面使红棋的老者把匡胤一看,瞅了一瞅,低头不语。这黑棋的老者闻了医胤之言,把马按下不走,细细将满盘打量一番,点头会意,这红车果然吃他不得。但自己若闪开了马,又怕红炮吃了象去,这个也是输局,再无解救。复又谋拟了一回,忽然看出红棋的破绽来了,他便不将马去吃车,也不把马动移,另将别着行走。不消几着,反赢了红棋。 那红棋的老者输了,侧身往旁边提出一只布袋来,伸手取了两锭金子,递与赢棋的老者收了。从新摆整了棋,又下。那红棋老者未曾起手,先开口说道:“那多嘴的,你看棋盘中间写的是什么言语?”匡胤听说,定睛望盘中一看,只见那河界上两边,对写着两句道:

观棋不语真君子,看着多言是小人。 匡胤起初看时,只留心在棋上盘桓,所以不曾看到这两句话儿。如今这老者输了,未免略有愠心,只把这两句儿说明与他,免得再有多言饶舌之意。只是从来的通弊,当局者述,旁观者清。看官们于此,那位肯见输不救,袖手旁观?即或不致明言取怨,那牵衣咳嗽,暗打机关,种种薄行,在所不免也。闲话休提。

只说匡胤当时见了盘上之词,心下想道:“原来他们将银子几角胜,并不空自消遣,这两锭金子,非同小可,因我一言指点,赢棋反作输棋,怎禁他嗔怪于我?他既怪我,不免待我再看些破绽,也指点他一着,赢了转来,便可准折了。”暗想之间,那两个老者,重新又着。此盘该是黑先红后。当下两个各自布置起来,你一着,我一着,下到七八着上,只见那使红棋的老者,提炮要打黑卒。匡胤免不得又要多说了,道:“空打无益,且顾自家。”那红棋的老者,才把自己的棋势细细一看,闪着一个双马卧槽的输局,连忙放下了炮,挨那马眼。

那黑棋的老者回头把匡胤瞧了一瞧,开言说道:“红面君子,你忒也不知见景了,难道没有一个耳信的?请你不要多嘴,你偏要多嘴。既是这等高棋,敢来与我下三盘,才算是个好汉子。”匡胤乃是天生的傲性,如何受得这样言语?不觉微微冷笑道:“老者,你这等高大年纪,也觉得太傲了,怎么就小视于我?我就与你下三盘,亦有何妨?”那红棋的老者说道:“二位既要下棋,先要讲定,不知是赌金子,还是赌些银子?”匡胤道:“吾乃过路之人,那有真金?只赌银子罢。”这个老者说道:“既然只赌银子,我们可定了规,每盘必须彩银五十两。无欠无赖,方才与你对弈。”匡胤听言,只认了这老者把银两来压他,便应道:“就是五十两一盘。”说罢,那老者让匡胤是客,送过了红棋。匡胤就在那红棋的位中坐下。二人摆好了棋,红先黑后,两下起手而行。这使红棋的老者翻着手,在旁观看。只见:
  
  匡胤起手先上士,那边老者就出车。
  红棋又走当头炮,老者出马把卒保。
  匡胤使个转脚马,黑棋便用将来追。
  你上卒来我飞象,红家吃马黑吞车。
  演就梅花十八变,无穷奥妙少人知。
  棋逢敌手难藏巧,两下各自用心机。
  老者舍车来取胜,匡胤入了骗局中。
  只因一着失了手,致使黑棋胜了红。 头一盘就被老者赢了,匡胤心中不服,说道:“这一盘,我和你赌一百两。”老者道:“就是一百两,难道我怕你不成?”从新又把棋来摆好,该是赢家先走。只见这老者偏又走得变化,但见他:
  
  不走马来不发炮,先挺一卒在河边。
  匡胤那晓其中意,两胁出车要占先。
  黑棋双使连环马,红棋举炮便相迎。
  老者又把棋来变,变成二士入桃园。
  车坐中心卒吃将,赢了红棋第二盘。

匡胤一连输了两盘,心中发急,肚内寻思:“向在汴梁下棋,我为魁首,怎么到了关西,便多失势?输去财帛,不过小事,弱了名声,岂不被人谈笑?这一盘,一定要与他相拼,把本儿翻了才好。”想罢主意,开言说道:“老者,这一盘,我便和你相赌,把这两盘的一百五十两彩银合并。你若再赢,我便照数给银;我若赢了,把先前两盘退去。你道何如?”老者笑了一笑道:“凭你什么法儿,我总不怕。依便依你,只是还有一说:此一盘你若赢了还好,若是再输,连前两盘共是三百两银子,只怕你拿不出来,那时不但费气,只恐还要讨羞。”匡胤听了这般言语,欲要发作,又是翻本的心盛,只得忍气吞声,说道:“你这老者休得小视于我,我们既赌输赢,只管放心下去,何必多言?”那老者又道:“不然,我们空口说话,并无实据,此盘棋必须设立监局,方才各无翻悔。”于是,就烦那使红棋的老者在旁监局。此时褚元也在旁观,不敢言语。那老者又把棋儿摆好,才要起手,忽又说道:“也罢,本该我赢家先走,如今让你先行,使无别说。”匡胤听言,满心欢喜,忖道:“我今先着,难道又输了不成?”遂加意当心,将棋布置。只见他:
  
  飘象先行保自宫,敌人仍把卒来冲。
  红棋提炮相照应,黑着空虚设局松。
  匡胤运筹多实济,互相吞并在盘中。
  红棋算尽能必胜,谁知此老计谋通。
  重重只把卒来走,逼近将军用力攻。
  着成四马投唐势,一卒成功赢了东。

这一盘,匡胤满望成功,谁知又被老者赢去,只气得目定口呆,烟生火冒,思想道:“今日上山,却不曾带着财帛,这三百银子,将甚么给付与他?”左右寻思,并无计较,只得说道:“老者,方才这盘,本是我赢,被你错走了一着,反叫屈我输了。这却空过了不算,要赔银子,我们再着。”那老者听了,变脸道:“你说甚的话儿?方才你我对下,乃是明白交关,那个错走?你却要赖,我便不肯与你赖。”匡胤道:“你委实屈我输了,却不肯再着,只得把先前两盘一齐退去。”那老者道:“你这话一发说得荒唐,全不似那堂堂男子,做事光明,直把别人认做孩童,由你哄骗。不瞒你说,我方才实防你反复,故此设立这监局的做证。你既输了要赖,这监局设他何益?”匡胤听言,正待回答,只见那监局的在旁微微冷笑,叫声:“红脸的君子,古语道得好,说是‘好汉儿吃打不叫疼’,又道‘愿赌愿输’。我们在此下棋,又非设局儿骗人财帛,这是君子自己心愿,说定无更。既然输了,该把彩银发付,才是正理;偏又费这许多强辩,希图一赖。我们年老的人,风中之烛,又与你殴打不过,只算把这项银子救济了穷民,布施了饿汉,做了一桩好事罢了。只是可惜了君子,现放着轩昂的身儿,光彩的貌儿,顶了这不正之名,传了那无行之讳,自己遗羞,还被别人笑话。”这监局的把这一篇不痒不疼的说话,说得匡胤无名高放,烟雾腾空。有分教:三局残棋,只留得数行墨迹;一时义举,却消了几处烟尘。正是:

片舌严于三尺剑,单身酷似万人骑。

不知匡胤怎生发付,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