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真放肆欺君逾制假正经惧姊捻酸却说成帝与张放缱绻了年余,又是腊尽春回。是年改易年号,号为鸿嘉元年。

  丞相张禹老病乞休,罢归就第,许令朔望朝请,赏赐珍物无算。用御史大夫薛宣为相,加封高阳侯。薛宣字赣君,东海郯人,历任守牧,迁官为左冯翊。光禄大夫杨咸,亦是饱学之人,前称薛宣经术文雅,能断国事,成帝因即召为少府,擢任御史大夫,至是代了张禹为相。

  越年三月,博士行大射礼,忽有飞雉群集庭中,登堂呼鷇,旋又飞绕未央宫承明殿,并及将军丞相御史等等府第。车骑将军王音,因此上书,谏阻成帝微行。那时成帝游兴方浓,又有张放助趣,哪肯中止。

  一日,成帝偶经一座花园,抬台看见园内耸出高台,台下似乎有山,俨与宫里的白虎殿相似。不禁奇怪起来,顾问从人道:“此是谁人的花园?”从人答是曲阳侯王根的。成帝当下作色道:“如此僭越,成何体统!”言罢,立刻回宫,召入车骑将军王音,严词诘责道:“朕前至成都侯第,见他穿城引水,灌入宅中,行船张盖,四面帷蔽,已经著侈踰制,不合臣礼,如今曲阳侯又叠山筑台,规仿白虎殿形,更无忌惮,这般放肆,真是目无皇室了!”王音听罢,哑口无言,只得免冠谢罪。

  成帝拂袖入内。

  王音慌忙趋出,奔告王商、王根。王商、王根听毕,也吓出一身冷汗,意欲自加黥劓,至太后处请罪。妻孥听了,号啕大哭。说是黥面劓鼻,非但痛苦难当,而且大不雅观。堂堂侯爵,皇皇国戚,还成什么模样?大家正在纷纷议论踌躇莫决的当日,又有人入报道:“司隶校尉及京兆尹等官,已由尚书传诏诘问,责他们何故放纵五侯,不知举发。现在这班官儿,统统入宫请罪去了。”王商、王根两个听着这等不祥消息,当然更加惶恐。

  没有多时,复有人赍入策书,交与王音。王音跪下捧读既毕,方始递与大众观看。大众一看上面写着的是:“外家日强,宫廷日弱,不得不按律施行。将军速召集列侯,令待府舍,听候后命。”大家传阅之后,个个犹如钻粪的蛆虫一般,那种惶急情形,笔难尽述。当时王音详问朝使,又知成帝更下诏尚书,命查文帝诛薄诏故事。王音因为事不干己,不过替他们着急罢了。

  王商、王根,本是两个纨祷子弟,当时仗着王凤的威势,不知天有几许高,地有几许厚;及至冰山失靠,大祸临头,除了抖个不止之外,眼看朝使扬长出门而去,惟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毫没一些主张。还是王音略有见识,忙对大众说道:“此事已是燃眉,惟有一面快快遣人进宫,力求太后转圜;一面大家同向主上请罪,听候发落。”王商、王立、王根等人,于是身负斧锧,俯伏阙下。好容易候了两三个时辰,始见一个内监,出来口传诏旨,准照议亲条例,赦罪免诛。大家听了,悄悄抽了一口冷气,赶忙谢恩,欢跃回第。

  成帝拟将诸舅惩治一番,又知太后必来说情,只要他们知罪,从此改过,便也罢休。

  有一天,成帝游至阳阿公主府中。公主乃是成帝的异母姊妹,长得异常美貌;家中富有,真堪敌国。单是歌女一项,上等的一百名,中等的二百名,下等的三百名。就是成帝宫里乐工,也无如此之多,即此一端,可以想见公主府中的奢华了。

  当时公主一见圣驾到来,慌忙设宴,恭请成帝上坐,自己在下相陪,并出上等歌女数十人,侍席侑酒。成帝起初尚不在意,以为普通人物,不值御眼一看。谁知内中有一绛衣女郎,非但歌声娇润,舞态轻盈,此人的相貌,真称得起人间第一,天上无双。就是许后、班、张两婕妤,妙龄的时代,也难比拟。  成帝便笑问公主道:“此女姓甚名谁?御妹能够割爱见赐否?”公主听了,含笑答道:“此女姓赵,小字宜主,原姓冯氏,其母即江都王孙女姑苏郡主的便是。

  郡主曾嫁中尉赵曼,复与舍人冯大力之子冯万金私通,孪生二女,分娩时不便留养,弃诸郊外。据说虎来哺乳,三日不去。郡主知有奇异,又去收回。长即此女,妹名合德。及至数龄,赵曼病逝,二女复归冯氏抚养。数年之后,万金又殁,家境中落,二女无依,流寓长安。臣妾闻其姊妹花的历史,特地收养寒家,平日教以歌舞,一学便会。其妹现方患病,不在此间。惟此女身材袅娜,态度蹁跹,大家见她轻似燕子,一时都呼她为飞燕,现充臣妾歌女的总管。臣妾万分爱她,无异手足。今蒙陛下垂青,臣妾焉敢不遵!陛下且请宽饮数杯,稍停回驾,命随之入宫便了。”成帝边听公主说话,边以双目频频注视此女,只见她虽有无限娇羞,而一种若即若离的情状,令人不觉骨软筋酥。

  成帝此时心花怒放,呵呵大笑。岂知一个不留神,身子朝后一仰,只听得砰訇一声,好一位风流天子,早已跌翻在地上了。

  公主一见圣驾乐得跌在地上,慌忙亲手去扶成帝。成帝一面笑着起来,一面有意捏了公主的玉臂一把,真个又柔软,又滑腻,不觉淫意大动;一想我们刘氏祖上,有好几代都与姊妹有关系的,我此生幸得投胎做了天子,这也是我的福命,到口馒头,何必客气。急向公主扮了一个鬼脸道:“朕虽跌了一交,身上倒不觉痛;御妹扶我起来,被我用力一拉,你娇嫩皮肤恐怕有些触痛了罢?”公主本是一位聪明人物,历代风流典故,早已烂熟胸中。此刻一见成帝与她调情,如何不懂,如何不悦?  于是报以一笑道:“陛下请庄重些!难道得陇还要望蜀不成?”成帝听了,一把将公主拥至怀内道:“媒人哪好冷淡!”

  说着,忙把面前的酒盏,满斟一杯,自己先去呷了一口,又自言自语道:“此酒温凉合口,御妹请用一杯!”边说边把酒杯送到公主的口边。公主不敢推辞,就在成帝后中将酒甲干,也去斟上了酒,回敬成帝道:“陛下请喝这杯喜酒,今夕好与宜主成双。”成帝也在公主手内口呷完道:“朕已醉了,今夕要在御妹的府上,借住一宵的了。”公主听了,慌忙推辞道:“寒寓肮脏,哪好有亵圣驾!还是携了宜主,同回宫中去的好。”

  成帝听了,并不答腔,又用手招着宜主道:“汝且过来,朕有说话问你。”公主此时还是坐在成帝的膝上,正想下去,让出地方,好使成帝去与宜主厮混。成帝一把将公主拖住道:“御妹何必避开!宜主乃是御妹一手教导出来的人物,难道敢与她的主人吃醋不成?”公主听了,仍坐成帝身上。

  宜主走近御座,花枝招展的拜了下去。成帝此时双手抱着公主,一时却腾不出手,去扶宜主起来,急将他的嘴唇皮,向着公主掀动着,是要公主把宜主扶起的意思。公主知趣,一边俯身扶起宜主,一边对她笑道:“圣上如此垂怜于你,你进宫之后,得承雨露,不可忘记我这媒人。”宜主起身站着,红了脸轻轻地答:“奴婢若有寸进,如忘主人举荐之恩,天也不容!”  成帝笑着接口道:“朕从前待遇皇后,略觉密切,有时天降灾异,盈廷臣工,总说皇后太妒。到了后来,方知天上示戒,却是为的那个王凤专权太甚。这样说来,老天倒也难做,专在管理人间之事。宜主方才所说天也不容一语,却有道理。”说完,便与公主、宜主两个,边喝边笑,其乐融融。这一席酒,直吃到月上花梢,方才罢宴。  此夕成帝真的宿在公主家中。至于锦帐如何销魂,罗衾如何取乐,事属暖昧,未便描写。到了次日,成帝命取黄金千斤,明珠十斛,赠与公主,以作执柯之报。

  公主也备无数妆奁,赠与宜主。

  成帝携了宜主回宫,即封宜主为贵人。又因飞燕二字,较为有趣,赐名飞燕。

  宜主二字,从此无人称呼了。

  成帝自得飞燕之后,非但与之行坐不离,即平日最心爱的那位男宠张放,也冷淡下去。皇后许氏,当然不在话下了。

  皇后有一位胞姊,名叫许谒,嫁与平安侯王章为室。这个王章?却与牛衣对泣的那位王章同名。他是宣帝王皇后之兄王舜的长子,不幸早已去世,许谒做了寡鹄。

  她与许后既为姊妹,自然常常入宫。这天她又进宫,只见许后一个人在那儿垂泪,许谒便询许后何故伤心。许后边拭泪边长叹了一声道:“从前皇上与我何等恩爱!

  就是盈廷臣工,日日参我太妒,皇上不为所动,甚至更加亲暱逾恒,这是姊姊亲眼所见的。姊姊那时还与我闹着顽笑,说我几生修到。此言总在我的耳边。曾几何时,皇上竟将我冷落如此!我因未曾生育,为子息计,为宗庙计,皇上另立妃嫔,原是正办。你看从前的班婕妤、张美人,我何曾吃过什么醋呢?不料近日由阳阿公主家中,进来一个甚么赵飞燕,日夜迷惑皇上,不准皇上进我的宫,还是小事;连皇上视朝,她也要干涉起来。也有这位昏君,居然奉命维谨。从此国家政治,恐怕要糟到极的了!姊姊呀,你想想看,叫我怎么不伤心呢?”

  许谒听完道:“皇后不必伤感,皇上纳赵飞燕,原是子嗣起见;皇后只要能够坐喜,不怕皇上不来与你恩爱如初。”许后听了,把脸一红道:“人老珠黄不值钱,我哪里还能生育?”

  许谒道:“皇后莫这般说,皇后如今也不过三十来岁的人,人家四五十岁的生育,也是恒事。”许后听了,又与许谒咬了几句耳朵。许谒道:“这是皇上色欲过度,无关紧要,我有一法,能使皇后必定恭喜。”许后听了,忙问何法。许谒道:“此地三圣庵中,有一位老尼,求她设坛祈禳,就会得子。”许后急付许谒黄金十斤,速去照办。

  事为内侍所闻,即去报知飞燕。此时飞燕,正想挤去许后,她便好扶正,因为无隙可乘,只得忍耐。一闻内侍所言,她却先去奏明太后。太后盛怒,要把许后处死;又是飞燕假意求情,方交成帝办理。成帝乃将许后印绶收回,废处昭台宫中,又把许谒以及老尼问斩,并且牵连班婕妤。班婕妤从容奏道:“妾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修正尚且未能得福,为邪还有何望?

  若使鬼神有知,岂肯听信没意识的祈祷?万一神明无知,咒诅有何益处!妾幸略识之无,这些事情,非但不敢为,并且不屑为!“成帝听她说得坦白,颇为感动,遂命班婕妤退处后宫,免予置议。  班婕妤虽得免罪不究,自思现在宫中,已是赵飞燕的天下,若不想个自全方法,将来仍是许后第二。她左思右想了一夜,赶忙缮成一本奏章,递呈成帝。成帝见她自请至长信宫供奉太后,便即批准。班婕妤即日移居长信宫内,太后那里,不过朔望一朝而已,暇时吟诗作画,藉以度过光阴。虽然秋扇堪悲,到底保全性命,毋须细谈。  再说许后既废,主持中宫的人物,自然轮到飞燕了。照成帝之意,本可随时册立,谁知太后却嫌飞燕出身微贱,不甚许可。成帝无法,只好请出一位能言善语的说客,前来帮忙。此人是谁?乃是太后的外甥,现在长信宫卫尉,名叫淳于长的。

  经他力向太后说项,也经好久,飞燕方得如愿。乃改鸿嘉五年为永始元年,先封飞燕义父赵临为成阳侯,然后册立赵飞燕为后。

  赵临系阳阿公主的家令。飞燕入公主家时,因见赵临与之同姓,拜为义父,俾有照应。赵临既为后父,得蒙荣封。

  偏有一个不识时务的谏大夫刘辅,上书抗议道:臣闻天之所与,必先赐以符瑞;天之所违,必先降以灾变,此自然之占验也!昔武王周公,承顺天地,以飨鱼鸟之瑞,然犹君臣祗惧,动色相戒;况于季世,不蒙继嗣之福,屡受威怒之异者乎?  虽夙夜自责,改过易行,妙选有德之世,考卜窈窕之女,以承宗庙,顺神祗,子孙之祥,犹恐晚暮;今乃触情纵欲,倾于卑贱之女,欲以母天下,惑莫大焉!俚语曰:腐木不可以为柱,人婢不可以为主。天人之所不平,必有祸而无福,市途皆共知之。朝廷乃莫敢一言,臣窃伤心,不敢不冒死上闻。

  成帝此时对新后赵飞燕,比较从前的许后,还要爱怜百倍。  见了此奏,怎么不大发雷霆呢?当下即命御史收捕刘辅,系入掖庭秘狱,已拟死罪。还亏大将军辛庆忌,右将军廉褒、光禄勋师丹、人中大夫宣商等人联名援救,方把刘辅徙系诏狱,减死一等,释为鬼薪。从此以后,还有何人敢来多嘴?

  当时后宫有一位女官,名叫樊嫕,乃是赵后的中表姊妹。  成帝看在飞燕面上,对于樊嫕,自然特别看待。樊嫕受宠若惊,便献殷勤道:“陛下可知皇后尚有一妹,名唤合德的么?”成帝道:“朕知合德从前有病,近状如何,却未知道。”樊嫕道:“合德之病,早已痊愈。皇后之美,固属世间罕有,说以合德呢,肌肤莹泽,出水不濡,较于乃姊捧心西子,真有异曲同工之妙。陛下正好一箭双雕,似乎不能使合德向隅。”

  成帝听了,不禁大悦,即命舍人吕延福,用着百宝凤辇,往迎合德入宫。吕延福见了合德,也吃一惊。暗想此人丰若有余,柔若无骨,何以赵家专出美人?当下叩拜之后,合德问来何事?延福禀明来意,合德沉吟一会道:“可有皇后娘娘的手诏?”延福道:“臣奉主上面谕,前来恭迓贵人,皇后定是同意,故无手诏。”合德道:“汝可回宫,代我复奉主上,我非矫情,辜负圣恩;如无我姊一书,不敢应命!”延福回报成帝。

  成帝虽是嘉许合德知礼,但是皇后面上,未便启齿,也是一桩难题。乃与樊嫕酌,命她再向合德劝驾。樊嫕道:“合德既有此言,她是恐遭娘娘妒嫉,也有一番苦衷。陛下勿急,容臣女去求娘娘或者不辱君命,也未可知。”成帝听了,立赏樊嫕黄金百斤,又付她奇珍异宝无算,转赐飞燕。樊嫕去了多时,方始满面笑容地前来复命道:“娘娘始恐陛下得新忘旧,后由臣女力说,现已应允,现有娘娘手诏在此。”成帝道:“如此,汝可持了此诏往接,愈速愈妙!”  樊嫕去后,成帝特地腾出一座别宫,铺设得非常华丽,名曰远条馆,备作合德的新房。刚刚收拾停当,合德已经盛妆进宫。先由樊嫕带引朝谒飞燕。姊妹相见,悲喜交集。合德奏道:“主上派人召妹,妹不敢进宫;及奉娘娘手诏,方敢来此。”  飞燕道:“皇上新近立我为后,若是另选妃子,为姊当然不愿。

  我妹乃是同胞,共事一主,我妹也可略事分劳。“说完,命人伴送合德进了新房。

  这天晚上,成帝之乐,可想而知。

  次日成帝大排筵席,自己与飞燕坐在上面,合德含羞旁坐。

  酒过三巡,成帝笑顾合德谓飞燕道:“从前出塞的那个王嫱,天下称为美人。

  皇后之美,固不必说了,她呢,也是人间尤物。”飞燕尚未答言,站在成帝背后的一位披香博士淖方成暗忖道:“此是祸水,将来定要灭火的。”方成虽能独具只眼,却是腹诽,成帝幸未听见,不然,于事无补,这个方成,恐怕也要做鬼薪呢。

  当下飞燕笑答成帝道:“陛下既是赞许吾妹,应该封为昭仪。”成帝点头许可。

  合德离座谢恩之后,又谢飞燕。飞燕含笑令她免谒,仍去坐下。合德跪进一杯道:“可惜亡母已在九泉,否则见了我们姊妹同事一主,岂不快乐!”飞燕眼圈一红道:“吾母为我们姊妹二人,受尽辛苦。”成帝不待飞燕往下再说,忙劝慰道:“皇后勿悲,朕当追封姑苏郡主为咸和君,再令有司速建园邑,春秋致祀可也。”飞燕、合德二人,一同离坐谢恩道:“陛下天恩高厚,亡母也得瞑目九泉了!”这天之乐,成帝说是近年中的第一天。飞燕、合德自然也是乐不可支。正是:从古君王原好色,如今天子更贪淫。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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