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舆云:“此亦庄徒所记,旨同于人间世,处浊世、避患害之术也。”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释文:“夫子,谓庄子。”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释文:“烹,普彭反,煮也。”王念孙云:“吕览必己篇作‘令竖子为杀雁飨之’。据此,烹当作亨,即飨也。古书享作飨,烹亦作亨,故释文误读为烹,今本遂改亨为烹。因元文作亨,故陆音普彭反,若作烹,则无须音注矣。”案:雁即鹅。说文:“鹅,雁也。”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宣云:“处世亦可谓近似,然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心乎道德,则不必言材与不材矣。无誉无訾,成云:“訾,毁。”一龙一蛇,或龙见,或蛇蛰。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成云:“何肯偏滞而专为一物!”一上一下,以和为量,俞云:“此本作‘一下一上’,上与量为韵;今作‘一上一下’,失其韵矣。古书往往倒文协韵,后人不知而误改者甚多。此与秋水篇‘无东无西’同。”浮游乎万物之祖;宣云:“未始有物之先。”物物而不物于物,视外物为世之一物,而我不为外物之所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黄帝、神农〔一〕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人类之相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有合、成,即有离、毁。廉则挫,有廉隅则被挫伤。释文亦作“锉”,即峣峣易缺之义。尊则议,俞云:“议读为俄。诗宾之初筵笺:‘俄,倾貌。’谓崇高必倾侧。古书俄字,或以议为之,或以仪为之,或以义为之。管子法禁篇‘法制不议,则民不相私’,议亦俄也,谓法制不倾袤也。”有为则亏,贤则谋,成云:“贤以志高,为人所谋。”不肖则欺,以上言世事如此。胡可得而必乎哉?不能免累。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释文:“乡,如字,亦音许亮反。”

〔一〕“黄帝、神农”,集释本作“神农、黄帝”。

  市南宜僚见鲁侯,释文:“左传:‘市南有熊宜僚,楚人也。’”俞云:“淮南主术训高注:‘宜辽,姓也,名熊。’疑名姓字互误。”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离居,释文:“崔本无离字。”俞云:“崔本是也。吕览慎人篇‘胼胝不居’,高注训居为止。无须臾居者,无须臾止也。”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隐约,潜藏也。犹旦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司马云:“胥,须也。”苏舆云:“旦当作且。”案:狐豹求食,何必待旦?苏说是也。成云:“旦,明也。”则字讹已久。宣云:“疏,远也。言兽虽潜藏,犹且须远于江湖无人之地而求饮食,此其处所一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成云:“猖狂,无心。妄行,混迹也。”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郭云:“言可终始处之。”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倨,司马云:“无倨傲其形。”无留居,司马云:“无留安其居。”以为舟〔一〕车。”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释文:“我,一本作饿。”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郭云:“所谓知足则无所不足也。”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宣云:“独往深造如此。”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宣云:“人不相及。”君自此远矣。郭云:“超然独立于万物之上也。”故有人者累,郭云:“有之以为己私也。”见有于人者忧。郭云:“为人所役用也。”故尧非有人,宣云:“有天下而不与。”非见有于人也。宣云:“忘帝力于何有。”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大莫,犹广莫。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释文:“惼,尔雅云:‘急也。’”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其口开翕。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以此故也。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一〕“舟”,集释本作“君”。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奢,卫大夫。赋敛,盖谓募施。为坛乎国门之外,宣云:“为坛而登,因铸于其所。”三月而成上下之县。司马云:“八音备,为县,而声高下。”宣云:“时不久,而敛之多。”王子庆忌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之设?”俞云:“庆忌,疑周之王子而仕卫者,与王孙贾同。”奢曰:“一之间,无敢设也。心在一钟之间,非敢更设术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言末俗雕琢之后,宜反于朴,惟诚可以动之。侗乎其无识,释文:“侗,无知貌。”案:言它无所识,唯冀其成。傥乎其怠疑;傥乎无所向,如怠如疑,又惧其不诚。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萃,聚也。芒,不辨也。送往迎来,言其多。来者勿禁,往者勿止;听人自愿。从其彊梁,从,读曰纵。不愿者听之。随其曲傅,释文:“傅音附。司马云:‘曲附己者随之。’本或作传,张恋反。”因其自穷。黾勉自尽者因之。郭嵩焘云:“如左昭传‘赋晋国一鼓铁以铸刑鼎’。名为赋敛,而听民之自致,故曰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如未挫人毫毛者。而况有大涂者乎!”况处天下大通之涂者乎!谓道也。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吊之,李云:“大公,大夫称,任其名。”俞云:“广韵一东公字注:‘世本有太公颖叔。’然则大公乃复姓,非大夫称。”曰:“子几死乎?”曰:“然。”“子恶死乎?”曰:“然。”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宣云:“尝,试也。言不至犯患而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释文:“翂音纷。翐音秩。司马云:‘舒迟貌。一云:飞不高貌。’”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李云:“不敢独栖,迫胁在众鸟中,才足容身而宿,避害之至也。”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王念孙云:“绪,余也。让王篇‘其绪余以为国家’,司马注:“绪,残也,谓残余也。’”是故其行列不斥,苏舆云:“言为众鸟所容。”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郭云:“才之患也。”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三语已见达生篇。故不免也。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成云:“大成之人,即老子也。”‘自伐者无功,伐,夸也。功成者堕,名成者亏。’郭云:“恃功名以为已成者,未之尝全。”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宣云:“反同于众。”道流而不明居,道流衍于天下,而不显然居之。得行而不名处;得,犹德也。德行而不以自名自处。纯纯常常,宣云:“纯一其心,平常其行。”乃比于狂;成云:“既不矜饰,更类于狂人。”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语见秋水篇,“至”作“道”。子何喜哉?”何大自喜?孔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杼栗;不取美服珍味。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

  孔子问子桑雽曰:释文:“雽音户。又作●,音于。”俞云:“疑即大宗师之子桑户。”“吾再逐于鲁,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交益疏,徒友益散,何与?”子桑雽曰:“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李云:“假,国名。”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林回,人姓名,即假人之亡者。国亡民散,负子而逃。或曰:‘为其布与?赤子之布寡矣。布,谓财货。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彼,谓璧。此以天属也。’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宣云:“言非天属。”孔子曰:“敬闻命矣。”徐行翔佯而归,绝学捐书,弟子无挹于前,宣云:“无可挹取于前。”其爱益加进。真意相感。异日,桑雽又曰:“舜之将死,真泠禹曰:释文:“真,司马本作直。云:‘泠,晓也。’泠或为命。”王引之云:“直当为●。●,籀文乃字,形似直,故讹作直,又讹作真。‘真泠禹’,当为‘乃命禹’也。”‘汝戒之哉!形莫若缘,情莫若率。成云:“缘,顺也。形必顺物,情必率中。”缘则不离,率则不劳;宣云:“不离于物,则不劳于安排。”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宣云:“天然真率,何求于礼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宣云:“又何求于外物!”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司马云:“緳,带也。王,惠王。”郭嵩焘云:“带之名緳,别无证据;正带系履,不得为惫。说文:‘洁,麻一专也。’与緳通。言整齐麻之一专,以束其履而系之。履无絇,系之以麻,故曰惫。”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宣云:“非,犹不。”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楠、梓、豫、章也,揽蔓其枝,成云:“揽蔓,犹把捉。”而王长其间,王长,犹言自大。虽羿、蓬蒙不能眄睨也。李云:“眄,或作睥。”案:言不能害之。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闲也,成云:“并有刺之恶木。”危行侧视,振动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处乱世不安于惫,必遭戮辱,比干之见剖心,其明征也。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猋氏之风,猋氏,即焱氏,已见天运篇。有其具而无其数,宣云:“有枝击木,而无节奏。”有其声而无宫角,宣云:“有歌声而无音律。”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心。宣云:“犁然,犹释然,如犁田者其土释然也。”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还目,回目。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爱己而造哀也,造,至也。自广而至于自大,自爱而至于自伤,皆非所以处穷。曰:“回!无受天损易,郭云:“唯安之故易。”无受人益难。成云:“傥来而寄,推之即难。”无始而非卒也,郭云:“于今为始者,于昨为卒,则所谓始者即是卒矣。言变化之无穷。”人与天一也。郭云:“皆自然。”夫今之歌者其谁乎?”郭云:“任其自尔,歌者非我也。”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仲尼曰:“饥溺寒暑,穷桎不行,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饥渴也,寒暑也,穷因桎梏而不行也,皆天地之行,而运动万物之所发见也。司马云:“泄,发也。”言与之偕逝之谓也。宣云:“惟顺化,与之偕往而已矣。”为人臣者,不敢去之。宣云:“臣受君命,理不敢逃。”执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顺受以待天,则损不能损矣,故曰易。“何谓无受人益难?”仲尼曰:“始用四达,宣云:“始用,初进也。初进之时,即四达而无不利。”爵禄并至而不穷,宣云:“人益如此。”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宣云:“此物之利,于己性分无与。”吾命有在外者也。宣云:“此吾气数之命偶有通于外者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宣云:“虚叨爵禄,无异盗窃。此吾子贤人所不为,吾独取之,何哉?”故曰:鸟莫知于鷾鸸,释文:“知音智。或曰:鷾鸸,燕也。”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见不宜处者,不给于视,即已弃去,不待回翔也。虽落其实,弃之而走。衔实落地,亦不收取。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成云:“袭,入也。”案:其畏人也如此,而入居于人室。社稷存焉尔。”徒以所讬在此,无异国之有社稷,人不能离尔。君子居人国,亦当知社稷存焉,尽心所事。至爵禄之益,我性不加,当思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而知之者鲜,故曰难。“何谓无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天化生万物,日新不穷,而不知谁为禅代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故无始非卒。正而待之而已耳。”守正而俟之而已。“何谓天与人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宣云:“人与天,皆天为之。天即理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宣云:“人或不能全有其天,以性分有所加损故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宣云:“天者日逝而不停,圣人安然体其日逝者而终其身,又恶有以己与天抗者邪!此所以人与天一也。

  庄周游乎雕陵之樊,司马云:“雕陵,陵名。樊,藩也。”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王念孙云:“运与广对文,广为横,则运为从。目大运寸,犹言目大径寸耳。越语‘广运百里’,韦注:‘东西为广,南北为运。’是运为从也。”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成云:“感,触也。”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翼大而不飞去。目大不睹。”感人颡。蹇裳躩步,执弹而留之。司马云:“躩,疾行。留,伺便也。”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蜋执翳而搏之,据叶自翳,若执之然。见得而忘其形;忘形之为鹊所见。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宣云:“失其真性,故不逝不睹。”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郭云:“相为利者,恒相为累。”二类相召也。”宣云:“蝉召螳蜋,螳蜋召鹊,皆自招害。”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成云:“虞人,掌栗园者。疑其盗栗,故逐而谇问之。”庄周反入,三月不庭。释文:“‘三月’,一本作‘三日’。司马云:‘不出坐庭中三月。’”王念孙云:“下文言‘顷间’,则‘三日’是也。如司马说,庭上须加出字,而义始明。下文‘甚不庭’,若解为甚不出庭,尤不成语。庭当读为逞。不逞,不快也;甚不逞,甚不快也。逞字古读若呈,声与庭相近,故通作庭。”蔺且从而问之:司马云:“庄子弟子。”“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守物形而忘己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知物类之逐利,而不悟己之当避嫌。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俗。’成云:“夫子,谓老聃。言俗有禁令,从而行之。”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与蝉类。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与鹊类。栗林虞人以吾为戮,戮,辱也。吾所以不庭也。”

  阳子之宋,司马云:“阳子,杨朱。”案:据寓言篇引列子。宿于逆旅。逆旅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阳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自美而骄亢。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自恶而卑下。吾不知其恶也。”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二行去声。安往而不爱哉?”